引进片三十年盘点下从主导者到陪跑者

在上周关于引进片三十年盘点的第一篇文章里，我沿着历史发展的脉络，逐年盘点了从1994年到2008年这一阶段，引进片在内地市场的发展状况。

10年代以来，引进片在内地电影市场的这种发展态势基本趋于稳定，在观众心目中，这些外国电影慢慢不再被视为一种极具新鲜感的西洋玩意儿，观众的猎奇欲和新鲜感相对来说少了很多。

与之相应的，国产片的不断发展也让民众对本土电影增加了信心，国产电影和引进片在这一时期逐渐成为了可以完全平起平坐、供观众凭借观影兴趣进行自由选择的公平竞争者。

而恰恰也是在这一时期中，引进片在内地市场上的表现，比之于90年代和00年代，似乎更能折射和反映中国电影行业和世界电影行业的发展状况。

01

票房爆款、技术革命与影院狂潮

10年代引进片的第一声惊雷，依然来自我们熟悉的老朋友卡梅隆。

2010年1月4日，《阿凡达》在内地院线上映。

毫不夸张地说，直至今日，当3D电影已经成为再司空见惯不过的产物时，能在制作水准和视觉效果上超越《阿凡达》的，都寥寥无几。

通过革新电影工业技术，并为3D影像设计独特的电影叙事语言，卡梅隆成功地让3D电影这一原本在上世纪电影史中就已经被反复抛弃无数次的产物重获新生。

而伴随着《阿凡达》的引进，与之一起获得新生的，是内地的房地产经济和影院投资。

2009年底，中国的数字银幕总数为1800块，其中能放3D电影的有900块。

到了2010年，数字银幕总数扩张到了2679块，其中1460块能放3D电影。到2000年疫情前，数字银幕总量甚至已经一路狂飙突进到了8万块。

《阿凡达》的成功让正处于扩张期的影院经济趋之若鹜地奔向了3D电影。

以至于最终形成了为了能放更多的3D电影而装更多3D银幕，然后又为了让更多3D银幕发挥经济价值而疯狂引进3D格式的电影，或对每一部电影的3D格式予以优先排片权的循环怪圈。

简而言之，一场关于3D电影的“通货膨胀”也因此在内地电影市场上开始发酵了。

由于3D电影的票价普遍高于2D电影，所以很可悲的是，想要趁着市场红利快速赚一笔的无数影院投资者们即使已经看到了3D电影的落寞趋势，也无法很快让这种资本游戏停下来。

这种发展趋势一直要到最近几年，因为维伦纽瓦导演的电影《银翼杀手：2049》和《沙丘》的引进，才算是有点刹住了车。

在10年代的引进片导演中，凭借着连续三部科幻大作而被观众熟知的维伦纽瓦导演，惯常热衷于拍摄色调阴暗、气氛肃杀且对比度低的画面。

比如2020年《沙丘》上映时，观众几乎都在矛头一致的抵制本片排映3D版本。在这部影片中，为了营造太空歌剧应有的史诗感，维伦纽瓦大量的借助自然光来构图，开头的宫廷室内戏，人物几乎全程都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当肥胖的男爵穿着黑色的衣服漂浮在阴森黑暗的宫廷中时，2D版能看出的高级感，到了3D版就简直是折磨。

从《阿凡达》到《沙丘》，还包括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迈克尔·贝的《变形金刚》系列，《异形》的两部前传，以及卡梅隆监制，罗德里格兹执导的《阿丽塔：战斗天使》等等一系列重工业体系下诞生的大片越来越多的进入中国市场。

与00年代引进片在电影类型、电影叙事技巧层面为中国观众带来的耳目一新之外，这一时代的一大趋势是，越来越多的引进片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助内地影院建立起更加合理而先进的观影硬件配置。

从3D崇拜到2D被重新重视，再到杜比、IMAX等视听选择上的升级换代，乃至被《双子杀手》等特定电影带起来的60帧热，内地影院也算是借此完成了一个必经的成长周期。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轮轮技术更新换代中，影院的意义与价值逐渐被推到了前台。尤其是当流媒体平台逐渐兴起，观影渠道多样化之后，“在家看电影”和“在影院看电影”也因此成为了体验感可以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比起追求对影片故事文本的欣赏，显然这一时期，对影院视听体验功能和社交功能的需求才成为了驱动消费者观影的核心动力。

02

粉丝电影、主题乐园与原创焦虑

2019年4月24日，《复联4》在内地首映。也就是在那天，我收获到了前所未有的奇特观影体验。

那一场的观影氛围之奇妙，我迄今难忘。全场座无虚席，没有人介意周围的观众发出惊呼声、尖叫声、哭泣声和鼓掌声。恰恰相反，现场观众几乎在像看球赛一样对银幕中的情节做着及时反映。

是的，这种观影感受之所以这么奇妙，是因为它显然已经违背了传统电影的叙事策略。《复联4》并无法依靠其影片本身的魅力来创造这种迷影狂欢。

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选择来看这部电影的观众来说，当他们进入影院之前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迎接此类彩蛋式的高潮情节，而本片为了调动起观众的观影热情，满足观众的期待，几乎也可以被视为是本末倒置的先设计这些彩蛋，再围绕着它们填充剧情的。

无论是MCU用多部单体电影串联起来的电影宇宙也罢，还是《变形金刚》《生化危机》《速度与激情》《碟中谍》《007》《X战警》等系列电影也罢，可以发现，这几年的引进片，尤其是好莱坞引进片中，有越来越多的非原创电影和粉丝向电影。

以2014年到2019年这六年为例，我国每年的引进片票房冠军分别是《变形金刚4》《速度与激情7》《疯狂动物城》《速度与激情8》《复仇者联盟3》《复仇者联盟4》，这其中除了《疯狂动物城》以外，其余都是非原创电影，甚至有两组都是同一IP下的前后续作。

系列电影或大IP电影的好处是，只要首作能获得一定成功，后续的续集就能靠着同一IP的文化影响力相对稳定的吃老本，靠着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口碑求得一份相对稳定的客观成绩。

但坏处也显而易见。首先，这暴露了如今全球电影工业都在面临原创力严重匮乏的危机。

这甚至早已不是好莱坞一家的问题了。比如这两年，我们引进的日本电影中，漫改片或剧场版电影就占据了一大半。

而由于韩国电影被限韩令拒之门外，近十年国产片的一大不良风气就是扎堆翻拍抄袭韩国电影。比如《老手》被翻拍成了《大人物》，《盲证》被翻拍成了《我是证人》，《伟大的愿望》被翻拍成了《小小的愿望》……内地电影市场这几年不知道生产了多少此类山寨韩国片。

其次，便是粉丝电影的门槛过高。比如漫威电影，如果你在完全不了解前面20多部电影内容的情况下，直接进影院看《复联3》或《复联4》，你大概率会很难理解里面的情节，也不明白周围人为何会兴奋。

以至于如今，当路人观众打算看一部系列电影续集时，“该补看哪几部前作”已经成为了他们与周围的粉丝朋友聊天时最常见的话题了。如果总是需要提前做功课才能让路人观众完整的欣赏一部续集作品的话，那么观众群体的流失和分散也就变得再自然不过了。

一旦观众群被大IP和系列电影拆分成兴趣各不相同的粉丝群体之后，影院观影反而成了一件没那么大众的事情，很多人要么是对这一类电影都不感兴趣，直接一棍子打死，要么是畏惧于自己半路上车，难以理解剧情而望而却步。

03

审查高墙、盗火者与流媒体

10年代以后，关于引进片的第二组重要关键词无疑是审查和资源。

前者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引进片因为尺度或意识形态的原因开始被审查拦在墙外，即使能够成功引进，也经常不得不面临着被删减的命运。

后者则意味着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很多外语片已经未必需要依靠“引进”来抵达中国观众面前了，在简中互联网上一种无比独特的“资源”观影文化正在迅速成长起来。

关于引进片被删减和阻挡的历史，一直在朝着越来越荒诞的方向迈进：

2012年5月，威尔·史密斯主演的《黑衣人3》在内地上映，被删减多达13分钟。

2013年1月31日，《云图》上映，被剪掉整整38分钟，原片因此变得面目全非，让观众感到不知所云。

2013年4月11日，《被解救的姜戈》在首映时遭到紧急叫停，后因技术原因停滞了一个月，再上映时已被删减了4分钟的露点及血腥镜头。

出于“丑化上海”的原因，《变形金刚2》中所有出现上海地标性建筑的镜头被删减。《碟中谍3》则因此直接没能过审。

因为涉及有关中国的血腥场景，以及雏妓卖淫等对白，《007之大破天幕危机》被删减40分钟，部分台词被修改。

因为血腥暴力等原因，2015年上映的《王牌特工：特工学院》中至关重要的情节“教堂屠杀”被完全删去，直接破坏影片原本的表意。

同年引进的《荒野猎人》里，小李子斗熊的戏被剪得七零八落。

2016年，原本分为上下两部共226分钟的日本漫改电影《寄生兽》引进，结果直接被删减了100分钟，并且浓缩成一部电影上映了。

2018年《水形物语》引进时出现“小黑裙事件”，片中有一段女主的裸露背影镜头，到了内地版本时，居然贴心的为女主P上了一件小黑裙。

2019年，《死侍2》在内地上映时，虽然号称一刀未剪，但片中所有的黄暴及粗口台词都被修改、删除，让《死侍2》最大的看点被彻底剥夺。

同年，因为涉及LGBT情节，引进的奥斯卡获奖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和《绿皮书》均遭到删减或画幅修改。

较为集中的删减和不过审案例则非漫威莫属了，在《复仇者联盟4》后，除了《蜘蛛侠2：英雄远征》之外，漫威第四阶段再也没有任何一部进入中国市场的电影。

而近两年针对漫威电影的禁令，似乎也能让我们捕风捉影地感受到审查员对于外语引进片的态度转变。

较早的《黑寡妇》《奇异博士2》与《尚气》没能引进的原因，民间还能猜出所谓“涉及苏联历史”以及“歪曲华人形象”“隐射辱华角色满大人”等相对有针对性的原因，虽然官方肯定不会公布确切原因，但看起来这两部电影如果没能过审，似乎也只可能是这方面出问题了。

而在之后，《蜘蛛侠3》没能上映时，民间的猜测方向就变成了害怕此片票房过高，打脸疫情时期由《长津湖》创下的内地票房，或认为迪士尼与中国官方关系僵化等原因。

《永恒族》未上映原因则可以被猜测为导演个人争议。而等到《雷神4》《黑豹2》，观众其实已经找不出任何靠谱的理由去揣度圣意了。这两部电影表面上看起来显然没有任何敏感元素，只能理解为官方就是不想引进迪士尼电影了。

没错，在这一系列发生在漫威电影身上的引进挫折描述中，我使用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猜测”。

何谓猜测，就是你不知道结果，听不到答案，没有依据，所以只能凭借既往经验揣度。

而对引进片审查原因的黑箱化操作，也是近十年来中国电影界最大的特征之一了。

越是黑箱，就越人心惶惶，就越容易皇帝不急太监急。现在很多电影，一旦没确定引进，就总是能吸引一大波人冲上去拿起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猜测它们被阻的原因。

有没有乳化、尺度是不是过大、有没有涉及性少数议题、有没有出现神秘字符……

可以说，黑箱化操作一手促成了民间对于电影内容的过激性自我审查，也一手摧毁了前二十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影院观影习惯。

一方面是观众的信息渠道丰富无比，资源渠道也相当通畅，另一方面则是影院总是不能上映观众期待看到的、翘首以盼许久的引进片，那么长此以往，这必然带来的结果就是观众对影院的彻底失望。

与此同时，字幕组的兴起和国外流媒体平台的发展也可以说是从侧面间接加速促成了这一观影模式和观影阵地转变的速度。流媒体的话语权提升首先缩短了很多外国电影的影院窗口期，基本是少则几周，长则三个月，内地观众就能通过各种地下方式看到影片资源了。

而仰赖于字幕组的高效运作，对于中国电影观众来说，哪怕不翻墙去外网购买流媒体会员，看到流媒体上上线的新电影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往往是一部电影九点才上线流媒体，十点多字幕组就已经把中文资源做好了。

更不用说，在流媒体领域里，还有贴心如网飞的厂商，干脆直接自己主动提供中文版资源，连字幕组翻译都省了。

近几年很多国内外都很出圈的外国电影，比如《小丑》《寄生虫》《瞬息全宇宙》《燃烧》，它们的国内观众一点也不少，甚至还形成了相当可观的文化影响力，但这些都是并未在国内上映过的电影。

盗版资源在这方面真的是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抛开盗版是不是原罪的问题不谈，毕竟在墙内这个问题你也谈不清楚，但这些资源毋庸置疑的让很多外语片以相当怪异的方式进入了中国市场：也就是只能做文化输出，却提供不了票房，繁荣不了市场。

最终到底是哪一方受了损失，似乎就不言自明了。

没错，如果你结合起上述这几组趋势来看的话，会发现早在疫情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之前，引进片的危机就已经注定了。

一方面是好莱坞大片高票房高欢迎度带来的影院遍地开花，另一边又是审查与盗版的双管齐下，导致观众对影院失望值的不断累积，对流媒体的依赖度增强。

这种极度自相矛盾的发展结果必然将会导致整个影院体系变得脆弱不堪，在遭逢疫情这种巨大变故时，大多数观众自然而然地会做出拥抱流媒体而抛弃影院的抉择，让流媒体的大数据推流及时的满足自己特定的观影趣味。

而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影院在这种困境中，为了能够更好地生存，就必须寻找此时市场上仅剩不多的、相对稳定的影片类型。

那么此时影院能找的最有用救命稻草是什么类型的电影呢？它们得不受审查的过多影响，不受到疫情之下恶劣市场环境的冲击，不能是延时多年才有机会引进的外语片电影，也不能是天然就容易筛选观众群体的非原创续集电影。

对于中国电影来说，能满足上述这些条件的电影，恐怕也就只有主旋律商业大片了。

在某种程度上，你的确还真的不能说主旋律商业大片不够好。不得不承认，它既符合主流价值观，也在逐步适应着观众对商业性娱乐大片的需求，而且题材还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能满足不同圈层的观众，同时还总是能请来明星偶像坐镇。

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皆大欢喜。

所以你说这是有意为之的也罢，是不得已而做的选择也罢。国产主旋律商业大片与影院的高度绑定如今看起来，似乎已经成了难以扭转的事实了。

影院为了活命努力制造着主旋律大片繁荣的景象，而官方又的确需要此种繁荣幻像来为意识形态宣传背书。

而且这种繁荣甚至带来了某种假象，既然主旋律商业大片既能满足票房，也能满足口碑，商业属性和类型化也不差，那么我们似乎已经有理由做好与引进片脱钩，并让国产电影全面主流化的准备了。

但坏就坏在，如果一个行业，一个市场不得不依赖唯一的一种生存渠道时，那它似乎又兜了一圈，绕回到了1994年前那种由国营制片厂统购统销，由上至下安排制片计划的阶段。

只不过与当初1994年在危急时刻依靠引进片进行电影体制改革的时机不同的是，我们如今披上了主旋律商业大片虚假繁荣的外衣，潜藏在繁荣之下的危机似乎更不容易被看到了。

就像是那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这一次，寒号鸟在又一个寒冷的冬夜里睡去，入梦前，它相信自己明天还早，暂时还不需要垒窝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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