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恒娘「恒娘蒲松龄写给已婚女性的闺阁宝典」

婚姻并非定局，时时需要重造。蒲松龄的《恒娘》就是以一波三折的故事，形象展示了这个“重造”的历程和艺术。故，读《恒娘》如西哲所言，“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

《恒娘》的故事极为简单。因为丈夫的移情别恋，朱氏的婚姻陷入了困境，爱情遇到了危机。后来，由于恒娘的帮助和她自己的努力，克服了困难，终于把花心的丈夫拉回自己身边，打赢了一场爱情保卫战。

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

朱氏姿致颇佳”，并与丈夫“两相爱悦”。但洪还是把婢女宝带纳为小妾。宝带 “貌远逊朱”，而洪却对她宠爱有加。朱氏大为不平，夫妻因此反目。洪鉴于妻子的压力，不敢公然与妾同居，但随着朱氏日渐增加的怨怒，他愈加宠爱宝带而疏远朱氏。

朱氏在恼羞成怒之余，自然要考虑如何把花心的丈夫拉回来。于是，恒娘出现了。

恒娘是狄姓商人妻…三十许，姿仅中人，而言词轻倩…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钟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

恒娘与朱氏相比似乎年纪更大，姿色更次，但她却葆有丈夫恒久的宠爱；狄的小妾更年轻，更娟好，却成为虚员。她们在相似的婚姻模式里却有迥然不同的待遇和感受。朱氏深感疑惑，何以恒娘的爱情能“恒久”？她有何高妙的驭夫之术？

朱氏问恒娘说： “我原以为男人爱妾，不过因为她是‘妾’罢了，常想把‘妻子’的名目换成‘妾’”。现在才知道并不是男子都爱小妾而不爱妻子。她向恒娘请教如何把丈夫的心收到自己身上。恒娘分析了朱氏的情况，并为她设计了行动策略。

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恒娘说，是你自己疏远了丈夫，怎能怨男人呢？整天从早到晚抱怨絮叨，这叫为丛驱雀、为渊驱鱼。自己的行为引起了丈夫的反感，其实就是把他往妾那里驱赶，使他与你愈加疏离。恒娘教她先闭嘴不絮叨不抱怨；想让丈夫亲近，先得放纵他远离；如果他和你套近乎，你要推开他，不要轻易搭理他。在丈夫移情别恋时，不要只是抱怨丈夫责骂小妾，而应该反省并改变自己。朱氏爱情之所以出现危机，表面看是因为第三者——妾——的插足，而实际则是她凭借自己的“姿致甚佳“，与丈夫的“两相爱悦”，疏于对婚姻的继续经营和对爱情的常励常新；待到丈夫嬖妾疏已，也只会不平和反目，却不知道设法保持自己的魅力。因此，恒娘教导朱氏先顺从丈夫的心意，并继续纵容丈夫嬖幸其妾。

恒娘所教为欲擒故纵之术。纵其所欲，任其远离。“距离产生美”是美学的一大规律，也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正是这一规律在婚姻生活中的应用。

朱氏听从了恒娘的建议，回家后，越发打扮宝带，让她和丈夫一块睡，一块吃。从而得到了家人一致的好评——“共称朱氏贤”。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不嫉妒”是一个“贤妻”的基本修养。妻对夫、妾及其家属的亲善态度，使她得到贤良的美名，赢得众人的好评和尊敬，这都有益于稳固其在丈夫心中的地位。丈夫偶尔来朱氏房中，她总是严加拒绝，有意疏远，这是“距离产生美”这一规律在生活中的具体运用。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朱氏回家就不再打扮，不穿华丽衣服，不施脂粉，让自己污面破衣，和家里仆役们一起劳作。不仅穿起破衣服，还故意让自已浑身肮脏，除了纺线织布，别的事一概不管。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朱氏不打扮只干活，在丈夫面前不再逞强使气，只是示弱顺从，于是引起洪的可怜之情，这是丈夫对她由疏远转为亲近的开始。丈夫让小妾帮她干活，她还是拒绝，从而加深了丈夫的关切之情。这是妻子疏远丈夫并在其面前示弱的结果。可见“柔弱胜刚强”是生活的哲理，更是夫妻相处之道，正如老子所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一月过去了。恒娘曰：“…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袴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恒娘约朱氏在三月三的上已节一起逛春园，并要求她丢掉破衣，精心梳妆，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朱氏一如恒娘教，“揽镜细匀铅黄”，即照着镜子涂脂抹粉，精心梳妆罢便去见恒娘。恒娘又替朱氏挽头发，光可鉴影；衣服不时髦的地方拆了重做；又说她鞋的样式太拙，从针线筐中翻出一双正在做着的鞋，赶完后让朱氏换上…临别，让朱氏饮以酒，叮嘱她说：回去后见过丈夫，就早点关门睡觉。他来敲门，不要理睬。叫三次门，才可让他进去一次。他想和你亲热，也不要太迁就他。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 朱氏浅斟微醉，盛妆华服去见丈夫。洪备感惊艳，上上下下凝目打量一遍，对她有说有笑，全不似平时。朱氏简单地说了一下游园情况，便手托香腮作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天还没黑，就起身回房中睡觉。没过多长时间，洪果然来敲门，朱氏不开，洪只得离去。第二晚又来敲门，又吃了闭门羹。明日，“洪让之”。对于朱氏的反复拒绝，洪已有责备不满之意。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于是，日头刚一偏西，洪就赖在朱氏房中不走。天刚黑二人便灭烛上床，极尽欢爱，犹如新婚。洪又约次夜相会，朱氏却不肯答应，洪只好请求并约定三天相会一次。这让洪感到妻子的欢爱也殊为“难得”。

修饰得当和独到的品位，是让女人产生魅力的不可或缺的两大法宝。恒娘对朱氏的调教、装束，增加了朱氏的魅力。而“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这个类似饥饿营销的策略，是基于恒娘对男子心理的了解。要想长期拥有，必须暂时 “吝之”，山珍海味也不能让其食之过饱，冯镇峦说“饱则他去”，而“三日为率”就是要吊其胃口。因为容易得到的东西常常不被珍惜。越是不容易得到，越能激发男人的征服欲。恒娘深谙人情世故，尤其对男人来说，“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堪称千古不易之理。知道这个简单道理的人很多，但像恒娘这样自觉运用到婚姻生活中的人却甚少。

此时的丈夫只喜欢朱氏一人，在他看来妻子已经很“美”了。但为了防止他审美疲劳，妻子就要日日新，又日新，就要有魅力。恒娘认为朱氏虽然漂亮但不妩媚，如果再妩媚一点儿，就更有魅力，更容易得到丈夫长久的宠爱。

她对朱氏说：“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凭朱氏的美貌再添上妩媚之气，连西施的宠幸也可以夺走，何况宝带这个仅有中人之姿的小妾，更是不在话下。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教朱氏学着飞媚眼，纠正说：“不对，毛病出在眼眶上。”让朱氏试着笑了一下，又说：“不对，毛病在左腮上。”教朱氏秋波送娇媚，嫣然一笑皓齿微露，朱氏一连学了几十次才大致像恒娘的样子。恒娘让她回家照着镜子仔细练习，以做好表情管理，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妩媚动人。又特别交待朱氏： “床笫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朱氏一如恒娘所教，“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每天傍晚就和朱氏调笑，不愿意离开朱氏房子半步，赶也赶不走他。

爱情必然跟踪着魅惑与美貌的感觉，它与服从、嫉妒、恐惧都势同水火。所以，恒娘教朱氏柔顺待人，包括移情别恋的丈夫和情敌宝带，并在“媚”字上下功夫。媚之于女人，犹如花之有态酒之多情，其难以言传的神韵，体现在举止、姿态、动作和表情上，就是令人常见常新的魅力。并且交待朱氏，床笫之间，既要“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还要“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凡事皆要中庸有度。可见恒娘是一个十分注重细节的谋略高手。

朱氏于是更加善待宝带，每次在卧室中喝酒都让她同榻而坐。但洪却越来越觉得宝带丑陋，越来越看不顺眼，经常是酒还没喝完就让她走开。朱氏甚至“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把丈夫骗到宝带房中，再反锁上门，洪也是整夜不理宝带。恒娘把握着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心理，丈夫之所以爱小妾，是因为正妻做梗而难得与之亲近，于是，那并不美貌的小妾竟然成了丈夫口中难得的美味；他必然千方百计地去偷吃。因此，恒娘教朱氏“纵之”，甚至把丈夫反锁在小妾的屋里，最终让洪“终夜对宝带无所沾染”。

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 。宝带开始怨恨洪，为发泄不满而常常对人说洪的坏话，洪更讨厌她，渐渐地就对她鞭子棍棒加身了。宝带羞愤不堪，索性破罐子破摔，整天拖着一双破鞋，头发乱蓬蓬像一窝枯草，再也不成人样了！在恒娘指导下的这场爱情保卫战，朱氏完胜，宝带自此下岗。老子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顺人情，依物势。何镇峦评恒娘之术为“退一步”法，正是老氏“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之训。

朱氏按照恒娘的法术行事，效果奇妙，却只是 “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疑问之一是“纵之，何也？”问恒娘为何先要放纵男人。恒娘曰：“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人都是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男人宠爱小妾，不一定是因为她生得美，而是刚娶进门觉得新鲜，又由于正妻的嫉妒阻挠，难得与她亲热，就更增加了这种新鲜感。现在放纵他，让他尽情享受，尝够吃饱，山珍海味也有吃厌时候，更何况还只不过是一碗野菜羹呢？

朱氏又问为什么要“先毁妆，再艳妆”，对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肉，则视脱粟非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恒娘说：故意从他眼中消失一段时间，乍见之下，则如久别；突然看见你盛妆华服惊艳异常，就像新到。这时丈夫看你就像穷汉突然得到精美的食物，再看粗米自然就难以下咽了。但你不能轻易满足他。让他觉得宝带已陈旧而你是新鲜的 ；宝带容易得到而你却难以得到。这就是变妻为妾的办法了。恒娘告诉朱氏的这些道理，不是闺阁戏论，不是心灵鸡汤，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是能致情敌于死地的杀伤力极大的太极拳法。

恒娘可谓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其理论和战术都是基于对男性心理的准确把握。她以过人的灵巧智慧对朱氏的婚姻作出有益的指导与启示，原来恒娘是一个狐仙。狐向来被看作智慧或巧诈的象征，所以，对于“千古不能破其惑”的新旧易难之情，恒娘能一语道破其中的奥妙，可谓“思所及，无不中人情之膏肓；目所见，无不导物理之肯窾。”恒娘提出的“自尤而不尤人”的处世态度，在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处理夫妻感情问题时，让女性多一点自省少一点抱怨，是值得借鉴的。

而对于已婚女性来说，婚后不注意自己的容止，处事不顾及丈夫的感受等，都是常见的导致夫妻不和、失去丈夫宠爱的主要原因。而女性获得永久爱情的途径除了做贤妻、良母之外，更要注意在婚后保持自己的魅力。

恒娘之术，基于对世俗人情的洞悉，也是对《易》理的巧妙运用，即“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朱氏的婚姻与爱情也正是沿着由穷而变、由变而通，又由通而久的轨迹运行。其中的关键环节即“变”，婚姻需时时重造，其内涵则是砥砺日新，包含着对女性保持永久魅力的要求。

恒娘教朱氏的容身固宠之术，有明显的男尊女卑与妻妾争宠的意味，这固然是其消极的因素，但所涉及的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为维护家庭、争取爱情所做的努力，颇能发人沉思，催人警醒。从这个意义来说，《恒娘》堪称已婚女性的“闺阁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