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作诗「诗人蒲松龄」

诗人蒲松龄

孙方之

蒲松龄画像.

一

因一部《聊斋志异》蒲松龄蜚声文坛，被誉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后世有多少人学习他的魔幻主义文学创作手法，并获得各类奖项。由于《聊斋志异》的耀眼光辉，也遮蔽了蒲松龄作为一个伟大现实主义诗人的身份。

蒲松龄是个全才，不但短篇小说脍炙人口，格律诗词、书信案牍、碑记桥启、医药农书，无不写的生动活泼，既文采飞扬、又典雅别致。

旧时作诗、填词是读书人的正途，小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世人最为看重的是一个文人的作诗填词的能力，故从孩童起，蒲松龄就学习格律诗。自童年他就聪明伶俐，显示出文学才能。十九岁初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个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颇受当时山东学政、著名诗人旋闰章的赏识，赞赏他“观书如月，运笔成风”，一时文名颇高。蒲松龄作诗填词的能力，是自幼练就的“童子功”，要早于《聊斋志异》的创作。遗憾的是，现在看到的蒲松龄的诗词，全是他30岁以后的作品，此前所作已经全部遗失。

二十岁前他就与文友张笃庆、李希梅等人结成“郢中诗社”，常“以风雅道义相劘切”（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

二

蒲松龄一生十次赴试，理想是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但是苍天不佑，每次铩羽而归。他虽然没与锄、镰、锨、镢直接打交道，但一生以教书糊口，舌耕度日，一天也未离开过农村、农民，他的骨子里流淌着农民血液。他对官场、商场、市井、五行八作没有生活体验与积累，他的诗词中没有这些行当的反映。他不似“神韵派”领袖人物王士禛，更不似有官场体验的赵执伸的“文意为主，言语为役”的诗歌创作风格。他也融不进当时的官场诗词圈子，导致了蒲松龄写诗虽多，但名气不大。但是，这也成就了蒲松龄诗词的写实风格。有清一朝，他的诗词别具一格。

虽然，诗词与任何文学作品一样，可以夸张、虚构、描写，但是律诗（包括填词）创作有其特定规范，是带着脚镣跳舞的艺术。小说可以展开想象，笔底生花，上天入地，无拘无束，笔纵万里。现实处境决定了蒲松龄正视现实，真实地反映自己的喜怒哀乐、紧贴近现实生活，反映农民的疾苦的写实风格，表现出一位诗人难能可贵的坦率、正直和勇敢。

三

康熙十八年，蒲松龄受聘来到淄川县忠信乡西铺庄毕家做塾师，教授毕际有的八个孙子。这一年蒲松龄39岁，在这里他完成了使他进入文坛的小说集《聊斋志异》，在毕家一待三十年。这三十年不仅是小说、俚曲、杂著创作高峰期，也是其诗词创作的旺盛期。三十年中，在毕府共创作了780余首（阙）诗词，占到其诗词总数的近75%。有一部分是描写王村地区风物、风景和与当地文友酬唱之作，其中有关石隐园的题咏占了很大比例。绰然堂、万卷楼、振衣阁、效樊堂、绮霞轩，怪石修竹，奇花异草，均是他创作题材。选其六首七律以及一首词以飨读者：

逃暑石隐园

一

绕屋浓阴万树蝉，水云浮动芰荷天。

两餐如客饥投肆，初漏无声静入禅。

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喜欢缘。

雨余帘外松风冷，竟到匡床搅夜眠。

二

午漏沉沉日影迟，遮栏草树绿横披。

小山搢笏如人拙，瘦竹无心类我痴。

瀹茗炉烧风落果，落花蹊放旅生葵。

池亭住久浑相识，小苦奔波未忍移。

毕刺史效樊堂落成

一

东园雅地旧蒿莱，初构三楹压绿苔。

乍有游人啼鸟散，忽疑深树化城开。

短畸新插十竿竹，小径斜通数尺台。

几榻悠然花未老，朝朝乘兴杖藜来。

二

嘉树成林竹数株，风烟绝胜小成都。

洞开门户胸襟豁，新剪芽茨境界殊。

鸡犬声添村舍色，桔槔水入辋川图。

楸枰虽设闲人少，北里贤兄更一呼。

石隐园

一

山光绕屋树荫浓，爽气森森类早冬。

绿竹不因春雨变，海棠如为晚妆慵。

池牵紫荇丝盈尺，石秀苍台翠万重。

惆帐当年高卧意，凭临涧壑仰万踪。

二

红点疏篱绿满园，武岭丘壑汉时村。

春风入槛花魂冷，午昼开窗树色昏。

书舍藤萝常抱壁，山亭虎豹日当门。

萧萧松竹盈三径，石上阴浓坐不温。

扫花游·晚春石隐园坐雨

小池涨碧，正病柳摇波，影儿低沍。嫩寒院宇。又浅红乱落，满庭烟雨。鱼鸟窥人，伴我阑干倦抚。

怕春莫。待努力爱春，春已归去。幽思萦毫素，早昼漏沉沉，隔化吹度。味酸意楚。 看梅胎渐满，绿荫芳树。甚处雕梁，著个泥香燕乳。远怀误。盼天涯，湿云遮住。

蒲松龄教书的绰然堂

四

他还与东家毕际有、少东家毕盛钜、文友毕世持、王八垓、袁藩等有多首诗词唱和。经常与豹山前后村庄的诗人文友结伙登临豹山，春赏桃花，夏听松风，秋观黄菊，冬观雪景。每每诗兴大发，引吭高歌。吟咏豹山的诗作，集中在康熙二十七年、二十八年、二十九年，也就是蒲松龄48、49、50岁的三年间。从这些写豹山的诗作中，可以窥测到诗人年过半百之时对人生的彻悟、对命运的无奈。 康熙二十七年有三首诗写到豹山：

三月十九日，同邱行素乔梓、毕莱仲兄弟登豹山看桃花

其一

重重花影日光微，主客开襟坐四围。

春满芳林红渐老，寒凝新草绿初肥。

君家子弟皆英妙，我兴癫狂欲遄飞。

此际不因匏系苦，便应潦倒醉忘饥。

其二

开樽琥珀漾金光，良友欢逢意兴长。

山石如林青绕座，桃花无缝锦成行。

谈顷雅剧飞觞缓，风起微尘坠粉忙。

可喜芳辰仍载酒，英英年少半门墙。

还是这一年的春天，再一次登临豹山，有题曰《豹山》的七律一首：

豹山喜近异人栖，景物幽芳翰墨题。

丛舍遥含春树里，危峰对插梵宫西。

眼看石阵云霞护，想见军容步武齐。

我欲凭高呼帝座，一声长啸暮天低。

这首诗以拟人化手法，感谢豹山接纳他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潦倒书生，酣畅淋漓地描写豹山美景。

康熙二十八年（1689），蒲松龄49岁，再偕朋友登临豹山。此行有《九日同邱行素兄弟、父子登豹山》诗三首，其三为：

玉皇宫阙绣苔痕，白草青岚接观门。

上下云堆迷鸟道，东西雨脚暗山村。

阁中履满人盈座，殿角烟寒酒一樽。

呼吸若能通帝座，便将遭遇问天尊。

这首诗没有注明季节，但从诗中可以推知是秋天。这一次是受好友邱希潜兄弟父子邀请，到豹山之阳的巩家坞村饮酒后与邱氏兄弟父子一同登豹山，傍晚时分“东西雨脚暗山村”，暴雨眼看到来，就到豹岩观天尊殿内避雨。表面写的登山遇雨的遭遇，实则是命运不公的遭遇。一腔悲愤，叩问苍天，怀才不遇的情怀跃然纸上。

康熙二十九年（1690），蒲松龄50岁，有《九日登豹山》古风诗一首。而《蒲松龄诗集》中，庚午年（康熙二十九年）只有这一首诗。这一年是蒲松龄人生历程中的一个重要年份。是年秋，他赴济南应乡试，在第二场考试中“因故被黜”，这对于年过半百的他是一次更加沉重的精神打击。这是他自23岁以来第七次参加乡试，考取功名的希望再一次破灭，心情可想而知。对应这一年的遭际，从这首诗中能强烈感觉到他的这种心情：

九日登豹山

乘兴直上西南山，山头松柏高丸丸。

观童尸解石血殷，剩有老道械捁残。

为我述之心骨酸，况复落魄鬓毛斑。

老友载酒坐相欢，我醉欲歌行路难。

世事茫茫何其真，拍手大叫沧溟寛。

五

毕际有、唐梦赉、毕世持、袁藩等人的离世，都给以蒲松龄沉重感情打击，他一咏三叹，歌以当哭，赋诗抒发深厚感情。康熙三十二年（1693）春，毕际有病逝。蒲松龄连写八首七律诗，表达沉重悼念之情。从痛悼“十年同食友”之谢世，“回首生平思不禁”，往复歌哭，将毕际有“尚书公子五狼（指南通州）君”的身世，归田后“老后生涯棋局里，闲来情绪菊花中”的淡泊胸怀，“物必求工真似癖，书如欲买不论金”的嗜好，一一表之笔端。诗其二云：

君卧病时我亦病，我来君已弃尘寰。

人逢死别情怀苦，数定前生饮啄悭。

一榻琴书余画阁，万年魂魄恋青山。

西州门外回肠绝，恨不将心似石顽。

今生把手愿终违，零落山邱对晚晖。

海内更谁容我放？泉台无路望人归。

雍门一哭宾朋散，羊仲重来杖履非。

在世早知有今日，墓田松树已成围。

诗中表露了蒲松龄痛丧知己，今后再也无所依傍的悲痛。悼亡诗句充满真情实感，没有半点雕饰，如泣如诉地表达了蒲松龄的一腔悲痛。由此可见他们主宾之间有深厚的感情，虽为主宾，如同一家。

少东家毕盛钜由于和蒲松龄是同辈，交往更显随意、真挚。他和少东家是“廿载金兰道义熏”的“类弟昆”。从蒲松龄33岁时的《和毕韦仲石隐园杂咏》，至75岁时为毕盛钜的母亲王氏撰写墓志铭，他们的文字交往长达42年之久。共有20多篇诗文唱和。《少年游戏赠韦仲》词：

深沉庭院画楼光，净几爇沉香，萱椿犹健，年华未老，玉树已成行。

茂陵不惹白头怨，心地更清凉。终朝三醉，闲调双鹆，大是酒禽荒。

蒲松龄还有七律五首《赠毕子韦仲》，其中一首为：

廿载金兰道义熏，清灯好友我同君。

寒炉拨火尘生案，懒惰摊书乱似云。

暂到苦贫家易弃，久交垂老意难分。

年年援止情无限，只恐别时不忍云。

二人的兄弟情谊，馆东的包容，西席的感激之情跃然纸上。在上题第四首诗中称赞毕盛矩像鲍叔牙对待管仲一样对待西宾，表达了想搬家到西铺，将来就靠门人养老的想法。

袁藩与蒲松龄命运相似，一生未得实职，58岁郁闷而死。但他有才能，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称他为“名士”。乾隆版《淄川县志.人物.续文学》有袁藩传记，称他“工翰墨，善谈笑……读书精于搜讨”。在淄川县文学圈子里是重要人物。他与毕际有交往较深，但与蒲松龄相识，是在蒲松龄在毕家坐馆之后。袁藩与蒲松龄的诗文酬唱大都集中在康熙二十四年秋天，这年毕际有邀请袁藩住进石隐园，助其整理、校刊毕际有之父，明朝崇祯年间户部尚书毕自严的《石隐园藏稿》。此时袁藩已病重，他与蒲松龄朝夕相处，惺惺相惜，诗词酬唱，互诉衷肠。只在这三四个月中，两人就互赠诗词20多首。这年九月二十日，袁藩突然在家中病逝。蒲松龄因足疾未能赴葬礼，填《念奴娇·挽袁宣四》（袁藩字宣四）以表哀悼。其中下阕为：

遐想潇洒生平，吟髭拈断，了才思如绮。

不道堂前燕子来，回首河山是非古往今来，茫茫泉路，下曾无雁鲤。夜台寥廓，知君何处栖止？”

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蒲松龄与他的学生们也结下了深厚感情。康熙四十四年，年仅三十几岁的毕世浣病逝，蒲松龄悲痛欲绝。写了题为《伤门人浣》的六首五言痛悼。其二：

数载同衡宇，科头聚晓辉。

书声犹在耳，慧质竟安归？

其三：

交久情难已，年衰感易生。

涕含犹未堕，五内已摧崩。

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学生的早逝使老师肝肠寸断。

六

《蒲松龄集》所载的第一首诗是庚戌年的《青石关》，这一年是康熙九年（1670），乡人孙蕙任宝应县知县，聘请蒲松龄为幕宾，这年蒲松龄骑着马，到宝应县就任，路过青石关创作了这首题为《青石关》的诗：

身在瓮盘中，仰看飞鸟渡。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

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轡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诗中描写了诗人路过青石关所见、所闻、所感。这一年，蒲松龄正值壮年，为生活奔波，事繁多杂，《蒲松龄集》记载10首诗。

最后一年是甲午年，这一年是他生命的尽头，仍然写了32首诗。他老妻的离世，对他是个沉重的精神打击。他在《午睡初就枕，忽荆人入，见余睡而笑。急张目，则梦也》一诗中写到：

一自长离归夜台，何曾一夜梦君来。

忽然含笑搴帷入，赚我朦胧睡眼开。

这一年的诗词，格调多为悲观、消极，感到了人生无常，生活寡味，多抒发的消极情绪。除夕他写了一首七绝《除夕》：

三百余辰有一周，团圆笑语绕炉头。

朝来不知缘何事，对酒无欢只欲愁。

这是蒲松龄的封笔诗，抒发了对这年春节的感受。二十二天之后，蒲松龄就谢世了。他的小说《聊斋志异》消耗了大半生的心血，而诗词创作，则从青葱少年开始，到耄耋老翁而止，几乎贯穿了一生。

2023年1月23日

蒲松龄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