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 难以忘记「梁朝伟我忘不了周星驰」

今年釜山国际电影节，梁朝伟是最大的惊喜。

在这座有着“亚洲戛纳”美誉的电影节现场，梁朝伟从我们的邻居手里捧回一座「年度亚洲电影人大奖」，再次不动声色地拾起了华语电影的脸面。

颁奖礼现场，韩国女演员韩艺璃念出颁奖词：我们时代的伟大演员。

大荧幕出现的一段时长一分半的视频，回顾了梁朝伟从影之路的众多角色。《无间道》里的卧底警察陈永仁，《花样年华》里有一张船票的周慕云，《色戒》里捉摸不定的特务易先生，每一个角色出场，都能瞬间唤醒80、90的情感记忆。

在众多影迷的尖叫声中，一袭白色西装、点缀白色蝴蝶结的梁朝伟，徐徐走上红毯。虽然气质依然抖擞，但高清镜头捕捉下的眼角皱纹、体态的佝偻，已经证明了一个伟大男演员的老去。

没有人能赢过时间，还有一个人也老了。

他和梁朝伟一样的年纪，今年也迈入了60岁，都是巨蟹座，他们的生日前后只差了五天。

都爱看电影，都当了演员，演过一样的角色，共同见证过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后来走到新的人生节点，又各自分开，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虽互不打扰，但也从未忘记过彼此。他们是真正的朋友，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他叫周星驰，每个看过《大话西游》的人，都欠过他一张电影票。

少年的相遇

关于周星驰和梁朝伟的相遇，江湖上一直流传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因为李小龙。周星驰和梁朝伟，都是十足的李小龙迷。

1973年的某一天，李小龙主演的电影《猛龙过江》正在香港上映，不相识的两人走进了同一家电影院，还凑巧是邻座，有着相同爱好的年轻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另一个版本是「电灯泡事件」据说，梁朝伟的朋友喜欢周星驰的姐姐，想追她，又不敢自己单独行动，于是拉上了梁朝伟给自己壮胆，没想到周星驰的姐姐也害羞，带上了自己的弟弟去约会。

两个大灯泡就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了，开始了他们的友情。

对于这两个版本的故事，很多媒体都曾经试图向当事人求证，但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后一个版本里，周星驰的回答是：

“差不多”，前一个版本里，梁朝伟干脆略过了这个提问。

两人的默契让人惊讶，但「默契」早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少年时期的梁朝伟和周星驰，在各方面都很相像。

两个人都是1962年出生，巨蟹座，生日前后只差5天，一样的个头，官方身高都是174cm。

周正的脸型，一双忧郁又清澈的大眼睛，英气与柔美并存的少年气质，对李小龙功夫的执迷，以及相似的成长环境。周星驰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离开家庭，靠母亲凌宝儿一人拉扯着姐弟四人。

因为家境贫穷，他们不得不蜗居在香港九龙的穷人区，贫穷、饥饿，到处是蟑螂的潮湿房子，是周星驰童年的主旋律。

童年的周星驰是孤独的，学校里的老师瞧不起他，班里的同学也不愿意与他来往，于是性格越发自卑、内向，也拒绝与他人发生情感联系。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星驰」取自王勃诗篇《滕王阁序》里的「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但他的生活并未如母亲所愿。

初中毕业，周星驰的成绩一塌糊涂，在学业上走不通的周星驰，跑去茶楼做端茶送水的跑堂，后来又到了电子厂，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无人照拂的少年，在粗糙、泥泞不堪的环境下野蛮生长。

梁朝伟也差不多。他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印象中，父亲总爱喝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母亲受不了他，两个人每天都在吵架。不仅如此，父亲还爱玩消失，短则几个月，长达一年，后来，干脆消失在人海，无影无踪。

毫无责任感的父亲，让梁朝伟的童年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全感，也成为了这个敏感、脆弱少年不为人知的隐痛。

20世纪60年代的保守社会氛围里，父母分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少年，不知道如何向别人解释「父亲的消失」，于是只能用远离人群的方式，逃避被追问的可能。

「其实我爸爸从小就离开我们，让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就不讲话，不跟人接触，这是因为害怕，很怕和同学聊到家里面，聊到爸爸，就不知道讲什么」

沉默的梁朝伟，在15岁那年因家境贫寒而辍学，为了生计，他什么都做过，在舅舅的杂货店当报童，干过文员，还卖过空调、冰箱、洗衣机。

相似的成长经历，足以让两个少年惺惺相惜。他们的相识变得如此顺其自然，与其说他们是同类，不如说是在人群中快速识别了自己。

他考上了，我落选了

1982年，正在电视台当特约演员的周星驰，告诉梁朝伟：我要考TVB艺员培训班。开设于上世纪70年代的TVB艺员训练班，被誉为演艺界的「黄埔军校」，活跃在香港娱乐圈的很多天王巨星，都是从这个班里出来的，比如周润发、吴孟达就是培训班第三期的学员。

这不是周星驰第一次考，第一次失败了，那次刘德华也报名了，成功考上了，没他什么事。这次他不死心，他想拉着好友梁朝伟一起考。

和周星驰刚认识时，梁朝伟没什么演艺梦想，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电器店一个出色的销售经理，过无风无浪的人生。是周星驰拉着他，哄他跑到香港的不知名山头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借来的DV，拍一个「武侠电影」周星驰那时就显示了做导演的兴趣，他给梁朝伟讲剧本，他负责演一个绝世高手，梁朝伟负责演一个反派，最后反派一定要被正派打死。

8分钟的短片，没有威亚，就是两个人打来打去，没有武术指导，不小心还会摔倒在地上。梁朝伟一开始很抗拒，但周星驰很会说服他。

于是，考训练班的事，梁朝伟最终也被说服了。「多亏一位老友，那段时间一直给我洗脑，劝我放弃工作和他一起去考艺员训练班，我最后被他说动，于是迈出了那一步。」TVB的考试有三场，最后一场，梁朝伟和周星驰在同一个考场。

考题的内容是一段苦情戏。梁朝伟按照要求认认真真地演完了，老师很喜欢，轮到周星驰，他却把它演成了一个喜剧，惹人发笑。

考试结果出来，梁朝伟录取了，周星驰再次落榜。

戏剧性的场景，照进现实生活。这场考试对两个少年来说意义非常，其指向的不同结果，也几乎成为两人日后命运的巨大隐喻：

不明白演戏是怎么回事的梁朝伟，在那里意外找回了童年缺失已久的安全感，他戴上角色的面具，躲在虚拟的角色后面，释放着压抑、悲伤的情绪，演艺路越走越顺，在事业这条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人生坎坷。

而周星驰呢？失败以后，他又不死心再考，终于在戚美珍的推荐下，进入了TVB夜训班。

戚美珍是周星驰的邻居，也是是第10期TVB艺员培训班学员，这个机会是她找自己的老师，也是当时的校长刘方刚求来的。

虽然最后还是和梁朝伟成了同学，但命运的遭际早已不同。犹如大海里航行的船只，相约同行的少年最终驶向了不同的人生航向。

龙套和影帝

1983年毕业以后，梁朝伟只做了半年的儿童节目《430穿梭机》主持人，就获得了监制的赏识，被选中拍电视剧。

同年，他已经和黄日华、刘德华、汤镇业、苗侨伟四人组成「无线五虎」（成员中最年轻的一位），在电视剧领域大杀四方。

1984年，梁朝伟凭借《鹿鼎记》《新扎师兄》两部作品，火遍东南亚地区。

知名导演王天林，也就是王晶的父亲，曾对「梁朝伟热」作出过精炼总结：“无人不识韦小宝，人见人爱张伟杰”。

电影领域，梁朝伟也收获了非常多的惊喜。

1986年，梁朝伟在关锦鹏执导的影片《地下情》中，饰演米铺少爷张树东一角，凭借该角色获得人生第一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提名，那时周润发还是配角。

紧随其后的《人民英雄》《杀手蝴蝶梦》，更是为梁朝伟捧回两座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杯。

1989年，梁朝伟与知名导演侯孝贤合作拍摄《悲情城市》，该片获得第4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卖家电的少年走上了国际影坛，进入了更宽广的世界。

而他的好朋友没那么幸运。梁朝伟离开儿童节目之后，周星驰接替了他的角色。但故事似乎没按照之前的剧本往下写。

在《430穿梭机》干了五年，周星驰没遇上一个贵人。跟小朋友玩耍的时光，周星驰并不快乐。

机会碰不到，他就自己找。他开始辗转于各大影视片场，等待选角导演的调令差遣，但接到的角色大多没有名字，没有台词，甚至没有脸。

《天龙八部》里，周星驰饰演演“燕云十八骑”的其中一个角色，当乔峰被人指责时，他上前想要为其辩解，结果被人挥手退后，连一句对白都没有。

《射雕英雄传》里，周星驰是被梅超风一个招式就打死的小兵。他和导演商量，可不可以用手挡一下九阴白骨爪再死，导演骂他多事，根本没有采纳他的提议。

跑龙套的生活虽然苦闷、失意，但也成为他生命里的巨大养分。

电影《喜剧之王》截图

「每一个星期我只有三天是工作的，但是我学会了忍耐、耐心，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看书、看电影，研究别人的演出。」

忍耐了六年的周星驰，终于等到自己的高光时刻。1988年，周星驰凭借电影《霹雳先锋》，拿到了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1990年8月，由周星驰主演的电影《赌圣》，以4132万港元的成绩稳坐当年香港电影票房冠军，打破当时香港电影史票房记录。

1991年7月，周星驰主演的《逃学威龙》在香港上映，再次蝉联电影票房冠军。1992年，由周星驰主演电影《审死官》《家有喜事》再次打破由自己保持的票房记录。

不过短短两年，香港电影票房前十五名中，周星驰占了7部。

1992年，也因此被称为「周星驰年」

人们开始叫他「星爷」，将他与周润发一起，并称「双周」，在众星璀璨的香港，周星驰终于站稳了脚跟。

当初分开的少年，终将在命运的浮浮沉沉中再次相遇。

2005年，第24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那时，梁朝伟早已遇到人生的第二贵人，王家卫，在文艺片领域持续发光，和王家卫合作的四部电影（《重庆森林》《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都分别斩获香港金像奖影帝宝座，成为国内影帝数量最多的男演员。

颁奖礼现场，梁朝伟作为颁奖嘉宾为当届最佳电影颁奖。

当他和张曼玉一起打开那张写有获奖作品的卡片，目光所及的那一刻，惯于沉默的梁朝伟笑了，他露出酒窝，随即宣布两个字：功夫。

故友相见，没有相拥，而是默契伸出了彼此的手。在哥伦比亚公司代表发言时，镜头拍摄下的梁朝伟和周星驰，在舞台的一侧相谈甚欢。

在轮到自己时，周星驰才匆匆走上台前，发言极其简洁：「多谢国家电影局，多谢哥伦比亚公司，多谢大会，多谢。」

不常提起，从未忘记

香港作家马家辉曾公开调侃，自己最不喜欢采访的艺人，一个是周润发，一个是梁朝伟。

他问梁朝伟：「伟仔，你有什么梦想」，梁朝伟回答他：「世界和平」和周星驰一样，梁朝伟也贡献过一个经典的「最短影帝发言」，全程只有7个字。

多谢王家卫，多谢。

说完就匆匆下场，隐藏在茫茫人海。成为影帝以后，梁朝伟的性格没有变得开朗。他喜欢运动，喜欢没那么多人的运动，比如滑雪，打乒乓球，人多的地方让他没有安全感。

他是电影里绝对光芒四射的主角，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只想成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普通人。

梁朝伟的大多数男性朋友都比他年长，拍完《悲情城市》后，他和侯孝贤成为了朋友。

电影《悲情城市》，梁朝伟饰演文清

侯孝贤形容梁朝伟，是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但内心很暴烈的人。

特殊的成长经历，让天真的少年被迫成长为一个背负起家庭重担的大人。于是暴烈的一面被无限压抑、隐匿，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探寻。周星驰是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这么多年，人们一直不解：为什么一个是演技绝佳的演员，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导演，却从不合作。

梁朝伟对此的解释是：周星驰的电影里，主角永远是周星驰一个人。

这不是客气的「推辞」，每个看过周星驰电影的人，都能解其中之义。

无论是《喜剧之王》里受尽欺辱的替身演员尹天仇，还是《功夫》里渴望维护世界和平的阿星，周星驰电影的主人公大多有着相同的精神底色：来自底层，受尽奚落，用以自我嘲讽、自我消解的方式面对人生的困境。

这也是来自周星驰真实的人生经历，没有人可以替代。这是来自知己的「懂得」。

有趣的是，虽然梁朝伟从未走进过周星驰的电影，但他却以另一种更为巧妙的方式，出现在周星驰的电影世界。

梁朝伟在《阿飞正传》里最后出现的梳头段落，被周星驰用在了自己的电影《国产凌凌漆》里，主人公凌凌漆站在闭塞、狭窄的空间，照着梁朝伟的姿势有样学样，甚至连配乐都一模一样。

左为《阿飞正传》，右为《国产凌凌漆》

周星驰执导的《功夫》里，大反派火云邪神的绝招是蛤蟆功。这个招式正是梁朝伟在《东成西就》里饰演欧阳锋的独门绝技。

电影《功夫》

两个不善言辞的人，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彼此的关心与尊重。

2012年，梁朝伟接受老东家TVB的专访，提起和周星驰相处的情景。那时梁朝伟刚好接到《一代宗师》里的叶问，同是功夫迷的周星驰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一定要和梁朝伟现场切磋。

「咏春是这样吗？那耍耍来看」梁朝伟反驳：「好像不是这样，我师父说是这样的」在有其他人在场的聚会中，两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旁若无人地戏耍玩闹，你争我夺，如同未经事的少年。

1992年，梁朝伟与周星驰参加《新周刊》采访

梁朝伟叫他「星仔」，这是他们小时候相互叫的名字。提起星仔时，社恐梁朝伟暂时忘记了他在镜头前的局促不安，笑容在眼角里跑出来，酒窝也藏不住。

也是在那一刻，人们终于明白：山上拍电影的少年从未远走，他们还将彼此陪伴对方，做最好的知己，直至人生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