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的小说温柔一刀「温瑞安温柔一刀第一篇雨中废墟里的人壹」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756更新:2023-03-19 00:13:37

第一章 不像人的人

到京城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清风徐徐、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挡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裹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充斥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他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恁地诗意的黄鹤楼,已经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游览风景,乘机还可以逛逛市集。连同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侑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碜,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边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戴着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做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垂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长着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截尾巴,只是身体绝不如猴子敏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一瞥,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壮,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画,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如此你们才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彩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画着,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瓷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了一下。

  这时候,锵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比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被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根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匹无对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胜“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也许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京城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被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人的手脚,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起来。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臂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呀呀,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王小石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是谁那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个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见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近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众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王小石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紧,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之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光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似正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第二章 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了。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这句话,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踹上一脚,打上几鞭。这样看去,不像是人在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牲畜。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铺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个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渐走渐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寂寂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高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的是擎着招牌的相士,有的是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二人也各装作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栈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呵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杆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栈,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这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易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入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当堂震住: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尸!

  那十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工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出手那么快?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尸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蓦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死巷浓情蜜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尸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没有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只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

  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画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

  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的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上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钓垂挂在椽柱上,就像风里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舌头,轻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白日时在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肢体舌头的人;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个房间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摩拳擦掌,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哗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子里的汉子,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蜂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均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的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均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像有人恶作剧吧!”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起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可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捺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铄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个样子,你吃屎拉饭的吗!”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灰白的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玉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或数位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跟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地里称他“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此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属京城内“金风细雨楼”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哥。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相抗衡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京城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武林名宿和民间力量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和绿林豪杰间扎下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成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成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上耍千术伎俩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如上青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褶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这回却小心谨慎地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棘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瓮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裹扎在一起,有的更强迫他跟牲畜交配过血,全都变成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好好小孩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脸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些什么?”

  厉蕉红给他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气,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吗?现在,把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候,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第三章 第三个人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愤怒,道:“大妹子,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水陆二道,不听苏公子,就从雷堂主,咱们在西湖足可呼风唤雨,但在武林里,咱兄妹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李兄和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沈七率先道:“老大放心,我们都没听清二娘刚才的话。”其余几人,男男女女,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越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难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越若把二娘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

  他还待立誓下去,厉蕉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越尴尬地道:“二娘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厉蕉红叹了一口气,道:“哥,真要作孽下去吗?”

  厉单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总堂的决杀令?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厉蕉红还待分辩,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吠。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嗞嗞作响。李越细聆一阵,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笑道:“是自己人。”

  厉单灰眉一扬,双目煞气闪现,“还约了旁人来?”

  李越赔笑道:“是这次总堂把‘砚墨斋’的顾大总管和戏班子的丁老板都约了过来。”只听楼下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拍掌声。

  厉蕉红厉声道:“他们也来?!”

  李越道:“我有弟兄守在外面,错不了的。”

  忽听五下连续的敲门声,然后是笃的一响。

  李越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两个是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这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贾,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贴近他,腰襟上都系有鱼皮防水囊,一看便知是发放暗器的好手。

  这两人一见厉氏兄妹,即拱手道:“厉老大、二妹子,别来无恙?”

  厉单兄妹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越招呼众人坐下,厉单劈口就说:“看来,今天总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同时惊动文房四宝‘砚墨斋’的大主管顾寒林和戏班行的大老板丁瘦鹤了。”

  那锦衣商贾顾寒林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只是个帮闲角色,厉兄和二妹子,还有这位丁老弟,才是总堂底下的红人。”

  那戏班老板丁瘦鹤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地道:“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我接到报告,‘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也来了这一带。”

  厉单兄妹失声道:“果然是他!”

  顾寒林即问:“你们见着他了?”

  厉蕉红道:“今天,咱们收拾家伙,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一个人,很像这个传说里的煞星!”

  顾寒林的笑意马上全都不见了,寒着脸喃喃地道:“薛西神,薛西神,要是‘金风细雨楼’出动了这个西天神煞,可不是容易啃得下来的。”

  丁瘦鹤脸有忧色,但说话却十分清脆好听,既柔和而又字字响亮:“要是薛西神来了,那么,午间在覃家宅子旧垣那十二名捕快命案,很可能是他下的手。”

  顾寒林喃喃地道:“十二条人命,一伸手就取了下来,像撷掉一片叶子。”

  厉单冷哼道:“我们可不是叶子。”

  丁瘦鹤淡淡地道:“那也没啥两样。”

  厉单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瘦鹤道:“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致惊动得了‘金风细雨楼’里的‘西天神煞’。”

  厉单一时发作不得,厉蕉红问:“那么他是为谁而来?”

  丁瘦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闹得紧,有一个人,已为薛西神专程赶了下来。”

  厉单悚然道:“十二堂主赵铁冷?”

  丁瘦鹤摇头道:“九堂主霍董。”

  厉氏兄妹惊道:“霍九堂主!”

  丁瘦鹤点首道:“听说今晚总堂来了三个人,霍董是一个,赵铁冷也是一个。”

  厉单正想问:还有一个呢?忽听外面又是两声犬吠,只不过,这次比先前的可是急促得多了。

  只见房中的人,神色全都凝重起来,厉单道:“是总堂的人到了。”说着要整衽相迎。

  丁瘦鹤道:“未必。”

  厉单本就瞧这人不顺眼,但“六分半堂”的要人将到,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丁瘦鹤道:“我也有人伏在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丁瘦鹤这才舒容道:“果真是总堂的人。”要起身开门,神态比厉单还要恭敬。

  顾寒林却伸手一拦。

  他身后两名书生,一晃身到了窗前,一个推窗,一个摸出把火石刀碰敲一下,星火一亮,不久,只见远处黑暗里,也有星火一闪。

  顾寒林这才展眉道:“确是总堂的人。”

  厉单冷哼一声:“顾大总管和丁老板果然耳目众多。”

  顾寒林绷着脸,“好说好说,今晚是总堂来使,不能不周全一些。”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总堂还有一位来人,不知是谁?”

  丁瘦鹤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安起来,随口应道:“可能是……”还未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的指掌声,就连在木柜里的王小石,这时也禁不住好奇。

  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可怜人,为何会遭人残害,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大江南北的人物赵铁冷、霍董,也将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上又响起了五急一缓的敲门声。

  厉单兄妹、顾寒林、丁瘦鹤等一齐整衽站近门前,由李越开门。

  门打开,没有人。

  李越奇道:“怎会没人?”王小石在柜缝里细看,只见烛光微微一晃,房里便多了三个人,像落叶从窗外飘进来一般,无声,无息。

  三个人。

  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银眉白髯,一双手全拢在袖里,似乎手里握着什么珍宝一般,不容他人看见。

  一个冷硬如铁的人。

  他的脸是四方形的,身材也是四方形的,连手也是四方形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箱子。

  铁箱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似有意无意,往王小石这儿看了一眼,刚刚好正跟王小石的眼光对了一对。

  王小石一震。

  那人就是日间所见那个仰脸看天的人。

  这时候他不看天。

  他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

  他的眼神是亮的。

  他的眉是飞扬的。

  他的人在房里一站,烛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是谁呢?

  这时候,那一干武林人士当然也发现房中已多了三人。

  “赵堂主。”

  “霍堂主。”

  却没人去招呼那第三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都有照做了?”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证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做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蝎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多了,倒能博得路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辈,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莫及,我们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肆缉捕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才,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赵铁冷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赔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白银髯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地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刹那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不曾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里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爿,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的望眉,,夕照的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熄,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映在她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她眸里。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她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青年。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他虽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第四章 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正是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碰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她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她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似的圈子。

  她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怯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她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她“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气得一跺足,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开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吗?”

  丁瘦鹤歪笑着用手指着裤子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烛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声:“小心!”

  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得飞了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也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就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他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

  这回是那女子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

  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

  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像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

  那温柔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

  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

  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

  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随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

  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还是有千种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先下手。

  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

  立功!

  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刹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

  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后人,同时出手。

  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往温柔抢进。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刀光。

  他才一动,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没。

  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

  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刀光来得太快。

  而且又太轻柔。

  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上厉蕉红。

  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

  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

  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烛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她已镇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然遮住了柜缝。

  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

  王小石一愣。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

  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扬扬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

  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

  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

  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她的背衣吧?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

  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你才驯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

  赵铁冷笑问:“是时候了吗?”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

  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锦衣青年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必问我?”

  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银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

  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地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疼,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

  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

  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烧融,热蜡流及掌心,温柔一痛之际,霍董把握这分神的刹那,已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

  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

  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腿都软了。

  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

  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那人正是顾寒林。

  房里的一切,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

  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像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赵铁冷的一对铁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

  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锦衣青年的身形倏东忽西,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了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稍动分毫。

  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赢家,倒地的是输者。赢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赢来糊里糊涂,莫名所以。败的人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急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锦衣青年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锦衣青年背着他吩咐的那句话,他再一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他所指示的。

  不过,,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并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锦衣青年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形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青年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青年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青年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青年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青年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青年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

  温柔左看看锦衣青年,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像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青年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章 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青年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青年,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气得把刀舞得霍的一响,隔了五尺外的王小石的衣袂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年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起来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为礼,锦衣书生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客气!”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锦衣青年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青年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鱼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青年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锦衣青年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中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默默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石。”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听“王小石”这三个字,也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都杀光呢?”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回去,你、我、赵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就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般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在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

  温柔忿忿道:“你们口口声声杀人的,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的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走马花灯,她啕哭得把全中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

  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做石子拿去打小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气,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惊动祖父,再惊动祖母,然后惊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一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遇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回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定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愣。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异地道:“呵!你是怎样知道的?”

  王小石趁机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啰?”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京师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吧?”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坐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挡,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胜弱败,适者自存。要分成败,就得开始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老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

  赵铁冷双目直视王小石,“想不想富贵?要不要功名?”

  王小石毫不犹豫就道:“想,要。”

  赵铁冷道:“你有好身手,你跟我,自会有出息。”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

  赵铁冷道:“我是‘六分半堂’的十二堂主,单凭这个职位,别人想在我手下做事,唯恐求之不得哩!”

  王小石冷然道:“可是跟你做事的人,都被你杀死在这里。”

  赵铁冷道:“现在的局面,你都亲眼目睹,最好你能识相一些,我还要回‘六分半堂’,你看我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把事情张扬开来?”

  王小石反而笑了,“你要杀我灭口?”

  温柔一听有麻烦事,巴不得凑上她一份,走前一步,一副勇者无惧的样子。

  “我也在旁边听着见着了,你把我一并杀了灭口吧。”

  赵铁冷居然笑嘻嘻地回头,脸上有恭谨之色,“温女侠,我说谁都能杀,就是你杀不得。”

  温柔一愕,不禁问:“为啥我杀不得?”

  赵铁冷笑道:“我杀了这么些人,难道温姑娘还不了解我是为令师兄卖命效忠吗?”

  温柔失声道:“你,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白愁飞怪有趣地看着温柔,又相当无奈地望了望王小石,“这么说,你今晚要生离此地,只怕非要亮点本领出来不可了。”

  赵铁冷向温柔温和地道:“‘六分半堂’的人也有在我们楼里卧底的,但究竟是谁,有的已找了出来,有的还在暗中。自来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看谁本领高强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遂转向王小石道:“你听清楚了?”

  王小石道:“听清楚了。”

  赵铁冷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白愁飞这人我虽无深交,但我信得过他。温女侠是自己人,我不能杀她。就只有你……”

  王小石脸不改容地道:“就只我知道,你不只是赵铁冷。”

  他此语一出,连一向沉着的赵铁冷也霍然变色,疾地跨前一步,喝道:“你说什么?”他这一喝,烛焰一吐,他脚下所立之处,木板吱咿作响,仿似势将断裂。

  王小石望定赵铁冷,说道:“你不是赵铁冷,你其实就是薛西神。”

  赵铁冷脸色赤涨,双拳紧握。温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说着瞥见赵铁冷的脸色,宛似庙里的四大金刚,怒目愤容,不禁有些微悸。

  王小石却很有趣味似地望着赵铁冷,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赵铁冷海碗大的双拳缓缓握紧。

  空气里充满了炒栗子的声音。

  赵铁冷太阳穴、颊额上的四道青筋,一齐凸现出来,瞪住王小石,也问了跟温柔同一句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笑了。

  他向白愁飞笑。

  白愁飞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复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赵堂主。”

  赵铁冷忽然回头:“什么事?”

  白愁飞问:“外面的事,都解决了吧?”赵铁冷不知白愁飞何故在此时此际而有此一问,便答:“解决了。”

  白愁飞问:“衙里的人几时会来?”

  赵铁冷道:“顷刻就到。”

  白愁飞又问:“那巡抚的独子呢?”

  赵铁冷道:“就在柜里。”他正要问白愁飞为何要问他这些问题,白愁飞已道:“我刚才一共问了你几个问题?”

  赵铁冷微微一怔,心下盘算,道:“三个。”

  白愁飞摇头笑道:“错了。连现下这个,一共四个。有这四个问题,已教你怒气暂时平息了一些吧?你若在怒愤中,不一定能敌得过这位老弟呢!我见你是朋友,又慷慨给我银两,我才让你平一平气,敛一敛神呢!”

  赵铁冷心中大怒,,心念一转,全身放松,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你认为我不敌这位朋友?”

  白愁飞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脑袋,“不过,他的脑筋动得倒挺快。他见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混入‘六分半堂’,又听见九堂主霍董此来湖北为的是对付‘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薛西神何许人也,谁也不知道。他目睹你杀霍董,便出语试你一试,你翻了脸,他便越发肯定。”

  他悠闲地接道:“所以说,这秘密可以说是你告诉他的。我不想你连命都交给他。”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感觉到危机:如果白愁飞和赵铁冷联手,只怕,他今晚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这客栈,而很可能会跟地上这些人一般下场了。

  温柔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才是薛西神,那么,午间那杀死捕快差役的瘦高个子又是谁?”

  赵铁冷道:“我怎么知道。”

  白愁飞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道:“我也不知道。”

  白愁飞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活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温柔算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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