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讲述的是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史诗的逻辑与大片的逻辑从荷马史诗到电影特洛伊」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45更新:2023-03-20 04:57:54

《特洛伊》是华纳兄弟制片公司2004年出品的电影,耗资1.75亿美元,荟萃了众多明星,是典型的好莱坞商业电影的大制作。该片的全球票房将近5亿美元,在中国大陆则斩获了7000万人民币。毫无疑问,以商业片的标准衡量,这是一部成功之作。

这样的影片照例很难在评论界有太好的口碑,尤其是它是根据文学史上地位无比崇高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改编的。影片大幅度的改动,很容易使对史诗怀有敬意和深厚感情的人感觉到冒犯。在这篇短文中,笔者无意(也不可能)对这种俗文化和雅文化既相互对立又彼此利用的复杂关系作全面的分析与评判,只是简单比较影片和史诗对诸多内容处理手法的异同,试图归纳出一些商业电影的兴奋点和市场逻辑。

一 从英雄群像到唯一的主人公

众所周知,《伊利亚特》并未全景式的叙述持续了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的始末,而仅仅是集中笔墨描写了最后一年中的五十一天。史诗既未正面涉及战争的起因,在诗人停止吟唱的地方,也并未昭示战争的结局。对荷马时代的希腊听众来说,这并不是问题,因为特洛伊故事是尽人皆知的。但电影如果也这样处理,今天的观众却多半会看得一头雾水。为了给观众提供一个完整的故事,电影必须从劫持海伦讲起,到特洛伊城被攻破结束。所以,虽然影片最后的字幕上出现了“inspired by Homer's‘The Iliad’”,但实际上它的情节关涉到《库普里亚》、《伊利亚特》、《阿玛宗尼亚》、《小伊利亚特》、《伊利昂的毁灭》五部史诗,尽管另外四部的史诗的内容今天我们仅知梗概。

影片中,赫克托耳手刃大埃阿斯。史诗里这场对决其实埃阿斯颇占上风。

阿喀琉斯脆弱的脚踵中箭,被推迟到木马计破城之后,是另一处意料之中的改编。《伊利亚特》结束于赫克托耳死亡,但攻城故事远未结束。为了给阿喀琉斯安排新的对手,《阿玛宗尼亚》里,阿玛宗女王彭忒西勒亚和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门农相继登场。西方读者读这段故事,其感受大约只能和我国读者对《水浒》中的征田虎、王庆部分的观感相似。《小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已死,后面的情节自然与之最多有间接的牵连。而按照现代观众的一般接受习惯,主人公的死亡和故事的结束应该是大致同步的。在特洛伊被焚毁的一片火海之中,阿喀琉斯死在恋人的怀中,这种“倾城之恋”的效果符合现代悲情,但若阿喀琉斯死后电影还有半个小时以上的剧情,恐怕会有大批观众提前退场。

二 失踪的神明

另一个鲜明的变动是,电影没有任何神话色彩。

在荷马史诗中,奥林波斯诸神的形象极其生动(某种角度说来,超过多数人类英雄),譬如第二十卷诸神混战的闹剧,还显得逸趣横生。他们在电影中彻底蒸发,无疑让熟悉史诗的观众颇觉遗憾。但这种删节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想。

史诗中的诸神乱战,描写非常欢天喜地

商业电影对情节“整一性”的要求,其实要高于任何传统的艺术门类,两个多小时的剧情,必须是围绕着一两个核心冲突,如高速运转的齿轮般咬合滚动。舍此而外,生动的细节,巧妙的台词,深邃的思想,都只是作料,不能留给它们太多时间去旁逸斜出(其很难具有“丰厚性”,症结也正在于此)。神明虽然有趣,但一旦加入,就意味着电影又多了至少五六个人物,也许多达数十组的人物关系,有限的时间里,实在无法容纳。

更重要的难题在于,该怎样处理人类和神明的关系?

显然不能照搬史诗的处理方式。在荷马的世界里,神明的影响力是无所不在的。是他们引发了特洛伊战争,决定了战争的结果,并操纵着战争的每一次波折:胜利,是因为神的庇佑;失败,是因为失去了这种庇佑乃至遭到了神的欺骗。这种设定下,人类像是电子游戏中角色,而神才是玩家。甚而,神控制了人的思维和情绪。典型的例子如《伊利亚特》第一卷中阿喀琉斯著名的愤怒:

他的心在他毛茸茸的胸膛里有两种想法

他应该从他的大腿旁边拔出利剑,

解散大会,杀死阿特柔斯的儿子,

还是压住怒火,控制自己的勇气。

他的心灵和思想正在考虑这件事,

他的手正要把那把大剑拔出鞘的时候,

雅典娜奉白臂赫拉的派遣从天上下降,

这位天后对他俩同样喜爱和关心……

阿喀琉斯从神那里获得力量,或者凭借雅典娜的帮助作出了明智的决定,对阿喀琉斯的伟大毫无毁损;诸神并不这样钟爱普通人,获得诸神这样关爱的人必定非同寻常。我们不能设想诸神突然选定一位弱者,赋予他力量;他们不会这样行事。

这种辩解能给现代读者多少安慰?实在是令人怀疑。

现代人尤其是美国人自我肯定的热情是不可阻遏的,影片中可以出现神,但人最终必须超过神。典型的例子,如1997年迪斯尼的动画片《赫拉克勒斯》和2010年同样由华纳兄弟出品的电影《诸神之战》(及其2012年的续集《诸神之怒》)。这些同样改编自希腊神话的影片的主人公都有机会成为神而坚决选择做人,并且,他们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拯救了人类和诸神。但在电影《特洛伊》中,显然不能让阿喀琉斯也去完成这个工作,那就彻底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不过,《特洛伊》虽然没有神,神意却是被反复提及的。不同的是,史诗中违背神意者必然会遭到惩罚,电影中神意却是笑柄和悲剧之源:赫克托耳对特洛伊的大祭司明白表示了战争胜负与神意无关的观点,相信了大祭司的老国王普里阿摩斯把木马拉进城中导致了特洛伊的沦陷(在神话中大祭司拉奥孔本该是木马入城的反对者),至于阿喀琉斯一剑斩落阿波罗神像的头颅,影片的这处设计用意显然不在批判他亵渎神明,而是为了唤起观众心中关于“人类尊严”之类的澎湃激情。

三 阿伽门农与邪恶轴心

在电影的开头,阿喀琉斯一个动作潇洒角度刁钻背刺,瞬间击杀了令普通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巴古利斯,之后他与色萨利的老国王有这样的对话:

老国王交出自己的权杖:“把它交给你的国王(指阿伽门农)。”

阿喀琉斯淡淡的看了一眼,不接:“他不是我的国王。”

某种意义上说,这两句对白比起片刻前的一击必杀要更为干净利落,因为它瞬间构建了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前者代表自由与个性,而后者代表专制与王权。

当然,这样的对白在史诗中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这种充满政治说教意味的两极。阿伽门农恐怕是电影与史诗中落差最大的角色。在影片中,阿伽门农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他并不聪明,脑海中却充满了阴谋,缺乏武勇,但行为绝对足够暴虐。影片反复强调,为海伦攻打特洛伊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动因是阿伽门农要建立一个控制整个爱琴海的帝国。史诗中完全看不到这一点,如果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的说法,他甚至一度出于对女儿的感情,非常逃避这场战争。在这部悲剧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阿伽门农不论是面对弟弟墨涅拉俄斯还是希腊联军的“民意”,都只能步步退缩,而那点可怜的王者权威作用微乎其微。

具体到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的矛盾,史诗中一样很容易看出阿伽门农权力的软弱。首先,那次要求阿伽门农交出自己的女仆的会议,是阿喀琉斯召集的,无法想象一个专制君王可以容忍麾下这样的举动,因为在那种体制下这几乎等同于政变。争辩开始之后,阿伽门农也许是自知理亏,立刻处于防守态势,他对出面调解的涅斯托耳这样解释:

老人家,你发表的这篇讲话完全正确,

可是这个人很想高居于众人之上,

很想统治全军,在人丛中称王,

对我们发号施令;可是会有人不服从。

虽然是永生的神使他成为战士,

难道他就可以信口开河,痛骂我们?

这番话里,对阿喀琉斯的忌惮和对涅斯托耳的敬重都非常明显。而在电影之中,完全看不到这种态度。阿喀琉斯只是一个令阿伽门农感到厌恶的不稳定因素,他屡屡刻意用侮辱性的言辞和行为去冒犯阿喀琉斯,而并不担心后者的反应。涅斯托耳完全失去了倚老卖老的资格,他似乎只是以一个幕僚的身份和阿伽门农说话。至于其他的希腊王者,甚至需要下跪着向阿伽门农表达敬意。

总之,史诗中的阿伽门农虽然是联军的统帅,但只是希腊众多的王者的第一位,却并非远高于他们之上的首领。关于这一点,西方学者早有许多研究,可以说已成定谳。从影片的诸多细节看,电影公司和编导对这个早已广为人知判断不会陌生,所以,他们没有按照史诗的原貌塑造阿伽门农原因只能是,从商业电影的角度考虑,他们不需要一个那样的阿伽门农。

尽管把事件冲突解释为好人、坏人的对立,是一种过分简单的思维方式,但确实还是这种黑白分明更方便调动一般大众的情感。从剧情推进说,如果阿伽门农不是对阿喀琉斯步步紧逼的话,那么剧情就会立刻松懈下来。从人物塑造说,阿伽门农越软弱,越积极的尝试和解,就会越显得阿喀琉斯长时间的退出战场反应过激,这也不利于主人公的形象,——确实有当代读者这样评价,《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像一个“爱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嫌略微上纲上线的话还可以指出,自由世界与邪恶的专制帝国相对立是好莱坞电影的既定模式,既然特洛伊方面的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已经做了正面塑造,那就只有由阿伽门农扮演起这个反面角色,影片中借奥德修斯对此有明白的宣言:“让阿伽门农为权力而战,阿喀琉斯为荣耀而战!”

特洛伊城破之时,阿伽门农死于布里塞伊斯之手,这个颇为草率的处理扼杀了埃斯库罗斯著名悲剧《奥瑞斯忒亚》发生的可能。不过在影片里也是不得不然,坏人总要有个下场。

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这位联军统帅的结局是归国后被妻子杀害。

四 无中生有的爱情

男女间的爱欲,是文艺作品永恒的主题,但构成现代人所理解的“爱情”的诸元素,许多则是相当晚近的产物。这也就造成了史诗中呈现的阿喀琉斯的情感故事,很多地方未必能为现代人所接受和欣赏。虽然希腊人早有一夫一妻制的传统,但成功男性的情史应该丰富多彩,这点认知他们和专制而多妻制的“东方”并无不同。大神宙斯拥有数不胜数的情人和私生子自不必说,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忒修斯等亦然。若综合希腊传说中的各种记录,为阿喀琉斯的情欲所征服的女性,也可以开列出长长的名单,布里塞伊斯只是其中未必特别重要的一个。即使把《伊利亚特》当作一个封闭的系统,阿喀琉斯对布里塞伊斯也缺乏足够的重视。当阿伽门农夺走她之后,阿喀琉斯的愤怒,更多是因为尊严受到了冒犯而非情感受到伤害。在电影中,阿喀琉斯大度的对阿伽门农说,你要金子只管拿去,但发现布里塞伊斯被掳走,他立刻愤怒了。而史诗中他的态度刚好相反: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你要记在心上,

我不会为那个女子同你或别人争斗,

尽管你们把你们送给我的东西抢走;

黑色的快船旁边归我的其余的东西,

你们不能违反我的意志把它抢走。

如果你们想试试,那就让大家知道:

你的黑血很快会流到我的矛尖上。

所以,为了提供符合现代爱情观的情节,编导必须再度发挥创作才能(发挥得好坏是另一个问题,但这里不能忠于原著当是影视行业默认的前提)。阿喀琉斯的女仆布里塞伊斯和阿波罗的祭司的女儿克律塞伊斯两人合二为一并非重点,关键是以希腊传说的逻辑,阿喀琉斯绝不会这样深情的爱任何一个女子,他始终在一个接一个的追寻着情场上的猎物。看清阿玛宗女王彭忒西勒亚的美貌后,阿喀琉斯就后悔杀了她而没有将她据为己有;即使战死疆场后,他的灵魂仍然会阻拦准备归航的希腊船只,让他们将可怜的少女波吕克塞娜作为献给自己的祭品。而在电影里,不管之前的生活多么混乱,有了布里塞伊斯之后,阿喀琉斯已然变成了一个专情者。

现代爱情元素也理所当然的注入到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和海伦的爱情故事之中。史诗中,帕里斯除了从斯巴达拐走了海伦还卷走了大量财富,电影中则显然不愿意让这种铜臭玷污爱情,所以劫财的内容完全删除了。影片用不多但足够有说服力的细节表现了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是多么的粗俗无趣,且暗示了他和舞女们关系混乱,——虽然按照古希腊的标准,性生活的约束本来就是单方面的,但就现代观众的观感而言,这样海伦对婚姻不忠实的罪衍就无形中减轻了许多。于是她之追随帕里斯到特洛伊,就正如现在年轻人常爱念叨的那样,是“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而非被剥夺个人意志的神意播弄了。史诗中,在帕里斯与墨涅拉俄斯决战的时刻,让前者洋相出尽不算,竟让观战的海伦“心里甜蜜的怀念她的前夫”。而电影中海伦的一切关切,则当然都是属于帕里斯的。

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被电影大大丑化了一番。

和阿伽门农的命运相反,帕里斯王子是电影中形象改善最多的角色。古代作家们显然不喜欢帕里斯,荷马几乎是将之作为一个小丑来处理的。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里提及帕里斯箭射阿喀琉斯之踵这段公案,更刻薄的说:

阿喀琉斯……如果你注定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按,这句是鄙视帕里斯无能如弱女子,不是说阿喀琉斯真死在女人之手),你恐怕也宁肯死在亚马逊女战士的双刃斧下吧。

史诗面对男性为主的受众,帕里斯这样除了讨女人欢心外别无所长的男人,当然可以肆意贬低。在迎合女性的感受已经成为新的政治正确,电影院里女性事实上占着不止半边天的今天,则理应给他更多体贴和谅解。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既然被归结为阿伽门农的野心,则帕里斯的过错已然微乎其微,但他一半出于无知,一半出于自恋,仍然归罪于自己并企图勇敢的承担起责任。当然,这副重担不是他幼嫩的肩膀能够挑起的,但谁又能责怪他呢?特写镜头里,他的眼神无辜得就像个孩子。这是一个企图唤起观众的同情甚至怜惜的对象,再也不是史诗中那个怯懦而奸诈的帕里斯了。

最后一点简短的结论也许是多余的,只是一点往往被某些评论者忘却的常识:一部投资巨大的影片,要求它不考虑商业收益而仅以忠实的再现史诗内容为职志,是完全不现实的,它只能揣摩大众的口味,按照市场规律行事。为了控制风险,投资越大,恐怕越只能是一部“类型片”。对之进行各种“文化批判”,当然自有价值,但这种状况,却不会因之有什么改变。

反过来说,直接输送现代人所需的价值观,对文艺作品而言其实是一个非常初级的任务,由商业电影来承担此功能,既见效明显,也不致使之不堪重负。而古老史诗(其它文学类型的杰作多半亦然)虽然广博深邃,其意义却绝不在此,迫不及待地要将之与现代观念和趣味对接,只能起到削足适履的结果。比如前文提及的,为了使《伊利亚特》的情节介绍看起来更紧凑,连教材也仅仅专注于“阿喀琉斯的愤怒”而不及其他,便显然损失了史诗中关于“黑暗时代”的大量历史、文化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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