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周映后|善与美的亮色

编者按：电影以怎样的语言表达同情，基于什么样的犹豫不得不对并不向好的现实寄予赞美？本期选发三篇莉莉周点映的《隐入尘烟》观后感受，看看电影以怎样的色彩变化来演绎善与美的亮色，从细节中体会主人翁超越物质世界之外的精神可贵；看看电影怎么不得不在无奈的修辞和褒扬中，用情节的亮点光耀人性的囊萤。

善与美的亮色

黄丹

《隐入尘烟》是一部深入我灵魂深处的好影片。

第一遍独自去看了《隐入尘烟》回来，意犹未尽的我又参加了莉莉周观影团的点映。跟平时看完电影就想一吐为快的习惯不一样，这部影片让我进入了绵长的沉默与思考：

影片想展示的并不只像很多介绍文字说的那样，是一部暖又美的片子。它实际上是导演心中一座富饶的心灵宫殿。它不仅擅长用慢、暖、细且美的细节镜头刻画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细腻、丰富与美好。它还用强烈的艺术反差手法描述了粗粝的苦难生存环境中，两个没人要的可怜人是怎样用相濡以沫的爱来创造属于自己小世界里的鸟语花香、繁花似锦。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扮演“贵英”的演员演技很好，“老四”马有铁这个人物的塑造与刻画有多成功，她的出演就有多用心和艰难。她远不是普通苦难中的普通残疾女人，她有柔软而细腻又体贴的人，她内心的爱很多很多。在冰天雪地的人类精神荒漠里，她活成了一朵纯净的雪莲花，柔软而坚定地接住神从天堂那里照耀下来的少许芬芳与光芒：小时候，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她，会因善良而把“口粮”给村上的疯子，为此被哥嫂打了个半死也心甘情愿；她会为了给夜归的老四送“温暖”而站在寒夜里等到半夜；她担心抽血的老四，连吃个白水鸡蛋都是奢侈的她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视而不见。

而老四想，确实是一个值得贵英掏心窝的憨实厚道好男人：刚开始，从旁人的嘴里会让人以为他是一个穷且无能得连老婆都讨不上的人。后来，跟着女主角贵英的视线，看到了他很穷但又不穷的一面——他心里的爱也很多，多到让贵英连他的驴子都要羡慕。她说，她自己在哥嫂家受骂挨打是常事，而老四家的驴被骂之后还得到了心疼和善待，她羡慕他的驴。

后来，又让人慢慢发现老四的爱很博大且深厚，甚至是优雅而高贵：喜欢看电视的贵英，跟老四去邻居家借鸡蛋孵小鸡，顺便在邻居家津津有味看电视而小便失禁都不自知，被女邻居嫌弃。老四扶着她起身，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旧布来把尿湿的椅子面擦了擦，女邻居继续嫌弃，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擦干净了吗”？两个人在这样毫无自尊的轰赶中，灰暗扑扑地相扶离开。那个时候，老四全然地跟贵英抱在一起成了一个整体，她的就是他的，他全然接纳，没有任何的嫌弃和排斥，哪怕因贵英的弱和“差”带来的是能让人性遭受灭顶之灾的耻辱，他也没有丝毫的排斥。

后来，贵英跟着他去小卖店里赊麦子种子，贵英因屁股上的尿印子而被村里的男人们发现并嘲笑，老四又第一时间跟孱弱又可怜的贵英“抱”成一团，默默地扶着贵英走回了家。

在村口，当贵英逗村里的孩子，因她总是小便失禁而被村民嫌弃与羞辱她“脏东西”时，老四直接走过来把她抱到驴车上，像宝一样带回家——因为老四无条件的接纳与包容与宠溺，贵英渐渐从被人笑话的“废人”变成了妇女们羡慕的幸运儿：看到了没，老四的爱之创造力，真地达到了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登峰造极境界！

当老四进城去帮老三家的儿子拉结婚家具时，经过卖衣服的摊子，他很想买一件能遮盖过屁股的长外套给贵英（这样，贵英的尿印子就能遮盖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嫌弃和嘲笑她，让她难堪），只是，他只有50元钱，根本买不起那件从400元直降到100元也肯卖的外套。憨厚的他以为摊主已经给他无限的让利，不好意思地说，等下次攒够了钱再来买，被卖衣人毫不给面子地怼回去——“没钱你来买啥衣服！”。这一幕被他无偿献“熊猫血”的对象——村里有钱大户的儿子看见了，对方随后以80元买下了那件衣服，追着送到他手上。意外的他接过衣服，老实巴交地说：“算我借你的，等打了粮食我还你”——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老四看着穷，他心里其实是一个贵族。他身上有着全村人没有的宝贵资源——他的稀缺血液，但他不愿意把它用来做满足个人利益的交易，他只肯让他的宝贵血液作为纯粹的义流到大户人家生病的主人那里。就像他对贵英的爱与珍惜，不愿意用任何的巧劲，只肯用自己毫不吝啬的勤劳肯干，还有没有任何小我成分的理解、包容与支持去滋养她的心灵一样——他一定要让那件富有深意的外套是出于自己满腔的纯粹与心意而成爱的礼物，而不愿意让它被沾上任何外在的瑕疵。对于他这种为人处世风格，你可以理解成傻，也可以留着疑问等到电影的结局告诉你，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所做出的行为决定。

到了最后，当贵英终究有了超乎自己梦想的美好和谐之家，虽然没能等到老四带去城里的大医院看好她的病根，也等不到老四答应她要给买的大电视，但她带着满足和憧憬地意外走过了人生的终点线——她曾经说，以前在哥嫂家被打被骂还睡在不遮风挡雨的窝棚里都没生活过病，现在，跟着老四并肩听着新盖房子上的雨哨子声，她反而病倒了，她说自己“命贱”——老四平静而尽心地替她办了后事。别人劝他：“你现在有了地，有了房子，有了家产，一个人过也是好日子”，他甚至可以像中年“发家”的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另找女人过日子，但老四却不吭声，把所有的粮食都变卖了，把那买衣服的钱还给了大户人家的儿子，把驴也放自由了，把欠的化肥种子钱和欠邻居的12个鸡蛋也都还清了，才以理想的方式奔赴生命的终点。

这个总是满身满脸都是尘土和汗水的庄稼汉，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劳役人生，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了生命存在的最初始意义——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走时就同来时一样干净、洁白，不肯让自己的灵魂沾染上属于这人世间特有的一点尘埃，就如水过鸭背！

老四，活得比谁都劳苦、比谁都卑微而憋屈，但却比谁都活得澄澈、通透和高贵！

总之，看得出来，导演把他心里最美好的人性光辉都给了影片中很平凡但又不平凡的男、女主人公。

《隐入尘烟》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糟

杨济余

今年高分影片《隐入尘烟》（2022），导演李睿珺既没有像第五代影人那样煽情卖惨，也没有像第六代影人那样批判反思。影片既达不到前者的轰动效应，也达不到后者的深刻蕴藉。但其折腾憋屈、艰难修改的面世过程令人唏嘘而生敬意。影片那两个不相容结局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哪一个结局都很难引起观众共鸣：农民老四殉情或绝望自杀，抑或老四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开启新生活。结果，影片就干脆揉搓出悖论并存的双结局。难道老四在城市就一定比乡村好？城市就比乡村温情脉脉？对于硬栽的光明结尾，我引用影片中女邻居的台词来质问：“你以为这样就能擦干净了吗？”相比之下，老四获得新生的终场改定虽然通过了审片，却比当年罗中立油画《父亲》耳朵上添加的那只圆珠笔还要荒诞搞笑。

按悲剧原因划分，自古悲剧有三种：命运悲剧、社会悲剧、性格悲剧。本片属于哪一种？或交叉类型？我且留给观众自由评说。大多数观众都因孤独男女的悲惨遭遇和相濡以沫的情感故事而触发悲天悯人之情。但我相信这不是编导的初始意图或主导动机。我别出心裁地发现影片隐入一缕尘烟的蛛丝马迹：精神残疾比身体残疾更可怕，社会冷漠比人际冷漠更可恶。整个影片找不到当代应有的社会关怀和残障福利。幸好，编导的意图谬误与审查的感受谬误歪打正着，我们才能看到这部不伦不类的影片。编导只好把真实想法隐入尘烟，让表浅故事和影像浮出水面。如果我的影评出卖了编导，请不要把我视为告密者。

值得一提的是，业余演员武仁林（饰马有铁）和专业演员海清（饰曹贵英）搭档的对手戏，称得上珠联璧合的绝配。

《隐入尘烟》中的无奈修辞和褒扬

情节的亮点光耀人性的囊萤

孙卫东

《隐入尘烟》是一部好电影，但因导演经历，拍摄时间和制作成本的原因，还有许多可以更完美的地方，比如他是讲的四季轮回，而农村的劳作一般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光线最美，最迷人的也是日出日落前后，电影中这个时段拍的画面较少，有点可惜。

但这部电影其中的几个细节还是颇具电影语言的。例如：

1、有铁给桂英买大衣最后讲到了100元，此时电影给了一个长镜头，远处的宝马男说了一句，“两辆宝马不能卖，卖了我和我爸开什么？”，但同时他也看到听到有铁买大衣，这个时候剧本可以，让他过来丢下100块钱抓起大衣就走，但导演把他既要维持一点点的良心，又不忘商人的精明，还要讲价到80元的形象刻画的惟妙惟肖。

2、电影中宝马男和他爸其实就是种粮大户，是国家提倡和发扬的一种耕种模式，有铁给他爸献熊猫血，从常理来讲，他应该供有铁一家好吃好喝让他活更健康，已延续他父亲的生命，而宝马男没有这样做，也折射出一种中国有钱人家庭的微妙关系，从伦理上希望上一辈健在，而从潜意识又希望早日接班。

3、当第N次采血时桂英说“我们不采了”，宝马男一句“大衣穿的还好”……堵住了桂英的嘴，其实在生活中，不同的阶层，他们的契约精神和有恩必报的程度是不同的，是不对等的，电影中买衣的情节是它的亮点之一。

4、有铁盖房子去牧民家买草做屋顶，有铁除了送上一袋刚磨的面，还表示秋收后再送上两袋土豆，而淳朴的牧民说用不了这么多，只要一袋半即可，昨天我和同伴还专门就最后有铁是还一袋半还是两袋进行了讨论……最终特写镜头是满满的两袋，这个情节也跟宝马男用大衣跟有铁做交易形成对比，哪个美哪个丑一目了然。在这里导演还不忘向米勒致敬，让牧民扎了一个红头巾，以增加色调的对比。

5、当秋收后，种粮大户兑现农民地租的画面也很经典，非常电影范儿。宝马男说”你是2亩1000斤”，他也认定那两件衣服是送给有铁以谢采血救命之恩，当有铁提出一码是一码，要扣掉那150块钱时，宝马男连最起码的推辞客气都没有，而是嘴角眼角露出了一丝轻易不可察觉的轻蔑之笑，干脆的说“那就称840斤”……！

6、电影最后一组政府“拆迁”有铁家房子的镜头显视,不是有铁自己来处理善后，而是由他的侄儿来领取政府1.5万元拆迁补偿费，此处的呼应是有铁城里那套特困户异地搬迁房子的1万多块钱是他哥付的，为此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三哥一家理所应当地认为这笔补偿款应该由他们来收，而根本没有考虑老四给他家做了大半辈子长工的工钱怎么算。

7、有铁打水时，水桶里有几只蝌蚪，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又放回水中，而他三哥来他家谈拆迁房的时候却把一只活蛤蟆绑在手上辟邪……善良与冷漠。这个细节表达的挺有意思……

8、有铁贵英拍结婚照和贵英最后死了有铁拿结婚照去扫描放大制作遗像因像素不够，相片比较模糊的情节也是现实存在的，有一年我去凉山州大山深处采风，有一位家徒四壁的彝族老乡，就提出他岁数大了，身体不好，也许会走，但家里没有相片，能不能给他拍一组。供以后料理后事使用，我怀着很复杂的心情给他拍了一组穿着民族服装，背着猎枪的相片，而他家里除了一张肮脏的床和烤着土豆的火塘，什么都没有……

9、关于麦垛有铁向贵英发火那段戏，如果仔细分析起来就有点残酷了：

电影中他们的哥嫂从常人角度看他们是恶的，自私，贪婪到了极致，把他俩像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换个角度，我突然感到也许这就是天意，没有他们像扔垃圾一样的撮合，有铁与贵英这两粒生命的种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同一块地里受精，着床！

那一段雪地时光对他们来说是生命的萌芽，是人生最灿烂的篇章拉开的序幕，为此他俩才能享受一个最美的四季，死而无憾，我能想象他俩做爱的场景，慌乱，拙笨，青涩，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但他们一定都会在眩晕中感受到生命的奇妙。

但电影里桥上闲聊的老乡又说：“有铁不管娶谁，只要是个女人，他一定都会对她好”，电影里有铁与贵英，不是因为互相对上眼有共同语言互相愉悦，因爱相守，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活着是第一要义，爱情是奢侈品，有铁不管娶谁，桂英，兰英还是梅英，跟他同一阶层的女人都会很克制，顺从，感恩，一点点温暖都会把她融化，同样贵英能嫁出去，不管是嫁给有铁有铜，只要她能有个安身之处，有口饭吃，对她来说就已经跟以前生活是天壤之别了，她也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对丈夫好的。

在有铁的生命里，粮食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他活下去的基础，贵英因身体的残疾压坏了他的麦穗，他本能的就会说粗鲁的话冒火，他克制不了，电影里当有铁发完火后，给了一个长焦特写镜头，远处的一对身体正常的，男女互相配合着，很轻松地就把麦垛挑上了车，此刻有铁的表情是羡慕失落无奈惆怅的……因为他知道，以他的条件在村里是不可能娶到正常的女人的，他又只能回到现实，向贵英表达歉意，而此刻的贵英除了原谅，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可做……

这个电影严格意义上讲，不能够算是爱情电影，而是一个反映人与人，人与土地怎样相守的故事，所以电影里这一对苦难的爱人别说床戏，连一个正常的拥抱亲吻的镜头都没有，这就是导演给我们展示的人性的悲……

10、因工作关系这些年去过近70个国家和地区，个人认为这个电影还真不完全是卖惨，我也去过凉山州与云南红河州的大山深处，亲历和参与了扶贫集中异地搬迁，拆除老屋的过程，老屋的贫穷程度不比电影里好。

11、由于这部电影相对开放的结尾，贵英死后，有铁变卖粮食，还清债务，放生毛驴已经意味着他在向尘世间告别。

最终有铁是去追随贵英了，还是乔迁进城了，影尾没有给出具象的画面，而是给出了一段官方文字，有铁在政府和热心村民的帮助下已经乔迁过上新生活。

就像导演在路演时所说：“他不能死，有的时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

很多时候，生死都不由己。

12、这部电影，个人感觉有两个镜头处理的不够真实：

两人为了有自己的家费尽心血做的土坯砖被暴雨冲刷，正常人的情绪反应应该是懊恼痛心，默默流泪，甚至嚎啕大哭，而不是给一个两人相拥莫名其妙傻笑的长镜头，另一处就是，几段富有哲理，书面痕迹很重的长段对白，让他们在田间劳动时看似不经意的说出，与他们的身份与空旷的田野显得违和感较重。

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快餐文化盛行的浮躁世界里，真正对得起电影这个名词的电影越来越少，屏幕上充斥着大量高成本低质量的文化“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