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的人世间第三部介绍「人世间第三部1846章梁晓声」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863更新:2023-03-22 18:23:02

  马赛的夏季气候宜人。

  下午四点多钟时,夕阳高悬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晖洒满码头,湛蓝的海水变成了槟榔红,被凉爽的海风吹抚起红鲤鱼鳞片似的波纹。

  夕阳两侧,晚霞似火,绚丽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墙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叶子也仿佛锁上了一层红釉,闪闪发光,叶片之间红粉蓝白四色花儿烂漫开放,像无数小精灵隐藏在叶片后面,正用一只只彩色的小喇叭吹奏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到的迎宾曲。

  夏季是马赛最美的季节,七月是它的黄金季节,游人如织,这里几乎可以见到世界各种肤色的人。虽然老港西北侧的新港海面更宽阔,堤坝更长,港中停靠的巨轮更多,但无论马赛人还是游客们,却更喜欢老港那种古色古香。始建于一八四五年的新港并不算新,但较之于路易十二时代的老港,还是时尚了不少。何况老港除了因《基度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伊夫堡,还有同样吸引人的隆夏宫。那古老的引水工程装点着一尊尊精美的雕塑和一处处幽雅的庭院,是游人拍照留影的好地方。老港的南边还有马蹄石铺成的小广场,金色的海滩,港中停泊的多是帆船,桅杆如林,别有一番韵味。

  老人们照例在广场上散步,有互相牵手的老夫妇,也有牵着大狗小狗踽踽独行的老人。卡努比埃尔大街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持着相机或画夹信步走来。当地的老人们是他们乐见的一道风景,老人们同样乐得看到来自国内外的游人。夕阳即将没入海中,海里仍有恋水的泳者。躺在沙滩上的泳者仍不愿离去,为的是再多享受一会儿。

  从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下了来自中国的女人周蓉。她在国内做副教授时的短发已经蓄为长发,如果不在头顶用发卡卡住,垂散着便有二尺长了。她的发质本来就好,不经常修剪可能会长发拖地。在法国,到美发店去修剪一次头发花费不小,华人社区理发会稍微便宜点儿。她很少到华人社区去,怕万一遇到国内的熟人,也不想认识华人朋友。她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套理发用具,从此以后,她和女儿玥玥的头发便都由她自己动手修剪。几年下来,她的剪发技术差不多达到专业理发师的水平了。她和女儿的每一双鞋,从里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即使在旧货市场买东西,她往往也要货比三家,拿起放下。

  十二年里,周蓉的法语水平完全可以与巴黎大学、格勒布尔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里尔第一大学、里昂第一大学等法国著名学府教文学和戏剧创作的资深教授们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语言天赋的女人,如果说谙熟某国语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么她会像中国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练高强武功般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学习。她意识到自己将要较长时间寓居法国,便下定决心学好法语。她有一定发音基础,无须从字母开始,原先掌握的词汇足够阅读一般法语书籍,完成一般写作。她在精研深学法语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乐趣,如鱼得水,甚至连一些法国人都没有掌握的俚语,她也能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最让许多法国人诧异的是,她对雨果、福楼拜、伏尔泰、卢梭、巴尔扎克、大仲马等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烂熟于心,引用《圣经》语录也是挥洒自如,这让她周围的法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其实,那对她并非难事,大部分法国名著她中学时代就认真读过。追随前夫冯化成去贵州之前,译成中文的法国名著她几乎读遍了,摘抄了五个半笔记本的名言,甚至将那些笔记本带到了贵州。在没书可读的年代,那些笔记本成了她手抄的“枕边书”。一些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伟人语录而骄傲,她则经常背自己手抄的另类“语录”,劳动时背,干家务时背,哄孩子时还背出声来。结果,当然“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了。

  那些笔记本被她从贵州带到了北京大学,带回了A市。踏上前往法国寻找女儿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了某种神谕,又不远万里将这些笔记本带到了法国。所以,她要做的事简单多了——只要参照法文原著多读几遍就基本记住了。这带来的益处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了多于一般法国人的法语文学词汇,也使她的法语文字表达更加优美,以哲理性见长。她深知“老本”对自己大有裨益,也很容易使自己故步自封,因为它们毕竟是来自法国启蒙时期的名著,所以她又如饥似渴读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的法语书籍,包括译成法语的其他欧洲国家的文史哲方面的经典图书。

  十二年时间并不算短,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判若两人、一言难尽的改变。  十二年前,在中国,她是A市一所名校才华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让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十二年后,在法国,她是一个居无定所、始终没有稳定工作的新移民,为了谋生不得不到处漂泊,收入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周蓉的头发中有了不少白发,显然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的容颜、体形却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胖瘦适中。长年辛劳,促使她善于调节压力,防止压垮了身体。法国的牛奶相对便宜,牛奶成了她的日常饮品,也是她最好的滋补品。所幸她的胃肠也从未排斥牛奶,而牛奶也确保了她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

  她的脸庞依然动人,只不过一笑起来眼角就显出鱼尾纹。她很少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那样一张脸与头顶隐隐的白发搭配在一起不大协调,女儿曾劝她染发,不是为了显得年轻好看,而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好看的老妇人印象。

  她也曾动过染发之念,但知道自己属于过敏体质,未敢轻举妄动。

  玥玥说法国的染发剂很高级,不会让皮肤过敏,当然得请专业技师操作。

  玥玥说服她并陪去了一次,她一听价格转身便走。她觉得太贵了,绝对不能接受。但她没说价格问题,而说只要染一次就得经常染下去,一旦不染头发会更加难看。

  “妈不想让自己的头发,成了咱们生活中必须经常认真对待的事。”她的话没有余地。她主要用法语与女儿交谈,为的是提高女儿的法语水平。

  玥玥听出了,那理由并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她找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玥玥哭了,对她说:“对不起妈妈,太对不起你了,都是我不好,把妈妈拖累到了这种地步!我以后凡事一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时,母女二人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小城鲁昂,周蓉在那里一家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销员。她不但法语好,英语也不错,很快在招聘中脱颖而出。除了她的英法两种语言水平和知识分子气质,还因为她来自瓷器的故乡中国,颇能讲出一套鉴赏瓷器的知识。其实,那些来自鲁昂市周边小镇和乡下的女推销员,对于这位工资高于她们的中国女人相当排斥,但她的业绩受到老板的公开肯定,而她的亲和力也成功地团结了她们。她们后来赞叹说,如果只听声不见人,外国游客会误以为她是法语广播员转行,而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法国人了!

  在鲁昂,周蓉和女儿度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儿准备考巴黎大学,需要她辅导。下班以后和节假日,她基本上都是做女儿的辅导老师。母女之间的种种误解完全消除,她终于获得了女儿的敬爱,在国内时也不曾那样。

  不久,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表达谢意。

  周蓉婉拒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出于礼貌,同时也出于真诚的谢意,那位英国老先生已经买了五六千英镑的精美小瓷器了。

  英国老先生在鲁昂一家顶级中国餐馆预订了座位,其实周蓉母女从不到那条街上去,生怕邂逅国内熟人,因为世界实在太小了。

  在饭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绍说,他是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退休研究员,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了,唯一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专业,在剑桥大学做教授。他说自己的退休金较高,一个人住在伦敦一所大房子里,与一条老狗为伴,他在风景优美的乡村还拥有一幢别墅。

  紧接着,老先生也不给周蓉开口的机会,激动而热烈地向她求婚。

  周蓉红着脸,抱歉地说自己是有夫之妇。

  他不相信,因为她没戴结婚戒指。

  老先生说,在英国,一位已婚女性倘若不戴结婚戒指,则往往意味着她不怎么爱自己的丈夫了。

  她说:“我的丈夫在中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电视剧导演,我很爱他。”

  老先生不死心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做你忠诚的朋友。我将像雨果眷恋朱丽叶那样,不管你在法国的任何地方,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出现在与你相隔不远的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能天天看到你,与你交谈。”

  她正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中国侍者走到了桌旁。他俩曾是她的学生,后来自费来到法国,本想今年考法国大学的研究生,因法语没过关而落选,现在不想回国,决定靠打工留在法国,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他俩后年会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他们还说,鲁昂即将举办世界陶瓷艺术品展,届时会有许多中国人来,鲁昂将变得相当热闹,几乎随处可见中国同胞的身影,所以他们提前来打工,来晚了连当侍者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俩请周蓉务必留下联系方式,并请她务必为他俩写研究生考试的推荐信。

  她问,他俩要考什么专业?

  他俩都说,什么专业好考就考什么专业。

  她追问那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什么专业都可以考吗?

  他俩说是的,因为他们主要是为了能留在法国,以后成为法国公民。

  她想说法国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啊,祖国更需要大学生啊!话到唇边,她还是明智地咽下去了。

  周蓉估计,他俩肯定也听过自己和女儿都来到法国的种种说法,怕引出他俩更多的话,甚至他们会反问:老师又为什么来法国多年而不回国呢?她便找了个借口,撇下那位英国老先生匆匆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那位英国老先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商店靠窗的休息座位上,他看一会儿书,望一会儿窗外,再注视她一阵子。如果她正巧在看他,他就会冲她含情脉脉地微笑。

  她那两位学生又找到了她。鲁昂不大,找到她并非难事——他们除了请她写推荐信,还红着脸向她借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说过一段有一位亲戚来鲁昂,那时一定还她。因为数额不大,她表示不必还了。

  两天后,她与女儿逃之夭夭……

  周蓉走下马赛火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匆匆走在雅典大街上。五分钟后,拐到了加侬比尔大街。

  她应聘到马赛一家国际旅游公司做导游。公司分几个区,原本安排她在亚洲区,亚洲区中国官员考察团最多,一年四季一批接一批,离开了巴黎,必来马赛。她坚待做欧洲区导游。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太怕见到国内的熟人了,尽管内心又渴望见到。十二年中,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一直纠缠着她。

  公司主管问她,是不是担心导游的工作太累?做亚洲区导游,经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接待任务繁重,但收入也多啊。

  她只得撒谎,说钱对自己不是问题,收入多少不在考虑范围以内,她要求做欧洲区导游主要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学习德语和其他欧洲语言。

  主管说:“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应该尊重公司的想法。”

  结果,她还是被分在了亚洲区。

  那一夜,她重重顾虑,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将自己在法国出版的两部书送给了主管。这两部书销量都不大,一部名为《庄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么不同》。两部书属于中国古代哲学的通俗读物,学术价值有限,是在法国朋友的鼎力推荐下出版的。书稿所得的稿费,全用来供女儿上学了。

  女儿玥玥虽然心气很高,却未能考入巴黎大学,退而求其次进了一所高等专科学校工商管理专业。那所私立学校在里昂,学费比普通大学少不了多少。好在玥玥懂事了,体恤母亲的不易,不但节俭,还经常打工挣钱。即便如此,那四年里,周蓉至少身兼两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了一下书,见都有她的法语签名,难以相信地问道:“您写的?”

  周蓉点头说:“是的。我还准备写第三部书,一部向中国介绍法国及邻国风情风光的书,所以……”

  “但这与您坚持要做欧洲区的导游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对方打断了她的话,表示不能被她的理由说服。

  “如果您是一位经常旅游的人,那么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您所去的国家与哪些国家毗邻?以便预先做出更系统的旅游计划。我无法离开法国,所以只能通过与欧洲游客的接触,间接了解一些法国邻国的旅游资源……”

  那时,连她都几乎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了。

  “您等一会儿。”主管说。

  对方半信半疑地注视着她思忖片刻,拿着她的书走开了。

  大约十分钟后,对方请来了一位职务更高的男士与她对话。

  那位男士问:“对于中国的现状,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清楚吗?”

  她说:“先生,我十分清楚。”

  “您也就应该明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法国不会将吸引游客的目光投向中国,中国人没有出国旅游的经济能力。目前出现在法国各地的中国游客,您应该比较清楚,他们往往是以考察为名义的官员旅游团。我们并不觉得,竭诚为他们服务是公司业绩的最好证明。”

  那位男士一脸蔑视,停顿了一下,他接着又说:“本公司的宗旨是为一切热爱旅游的人效劳,而我们所认为的热爱旅游的人并不包括占纳税人便宜的人。他们不是我们乐于服务的人,只不过是我们……”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周蓉替他说:“笑在脸上厌恶在心里的人士?”

  他立刻说:“对,您恰当地说出了我不想直说的话。”

  她也紧接着说:“贵公司为什么只看现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国有句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难以越过的障碍,您应该看到中国并不是畏缩不前,而是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后,世界各国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旅游者,到法国旅游肯定是他们的愿望之一,但是他们的旅游脚步很可能不限于法国。我的书将告诉我的同胞,他们首选法国旅游是正确的,并建议他们应该再从法国到哪些国家去……”

  “十年后我已经退休了,我们也不认为,你的同胞从法国去往哪些国家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关系。”他有点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十年后贵公司肯定还在。您难道不明白,旅游不同于探险。探险者不愿有人将路途介绍得一清二楚,而旅游者却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而不仅仅限于一国。”

  他转过身去,听完她的话,背对她站了几分钟,语调疑惑又缓慢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有点儿奇怪,与传说中的您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说完就走,主管跟了出去。

  周蓉走也不是,不走同样心存疑惑。她一筹莫展,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明白那位男士最后一番话的意思,他对自己明显不认同甚至不喜欢。她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由于自己的坚持,她将失去在这家旅游公司工作的难得机会。

  离开中国前,周蓉预料自己的法国之行绝不可能很快结束,办签证时在北京找了关系。当年,她在北京大学与一位法国女留学生结下了深厚友谊。回到A市后,两人书信往还频频,随着时间流逝友谊不但并未淡化,反而更加稳固。那位法国女留学生取了个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华文志是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专业的研究生,在法国驻华使馆做秘书。周蓉一出北京火车站,就直奔外文局,古思婷在那里担任法语终校。

  两位女友多年未见,万分亲热。周蓉向古思婷坦率讲述了自己不懂事的女儿与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冯化成“逃亡”法国的经过,讲到伤心处禁不住潸然泪下。

  古思婷见过冯化成,对周蓉离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对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难以置信:“玥玥那么小的年龄,她怎么懂得什么是政治呢?”

  周蓉说,她当然不懂啊,平时也不关心。因为与表弟之间的事一时想不开,任性起来,她就偷偷跑到北京找到生父,原本可能只不过是想向生父诉诉委屈和苦闷,结果不知受到什么影响,竟跟随生父“逃亡”法国。

  周蓉最后说:“我到法国去,纯粹是为了找到女儿,让女儿摆脱生父的控制,将她带回中国。”

  古思婷当即在电话里向丈夫华文志通告了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协助。

  古思婷夫妻租住在北海附近的小胡同里,家里是一个小四合院的三间厢房,除了不够向阳,其他方面都挺满意。他们特别满意的是,家里有一间客房,可以随时接待来自法国的青年朋友留宿。两人的法国朋友众多,涉及许多行业。

  古思婷将周蓉送到家中,安顿她住下,自己又回外文局上班去了。晚上,古思婷与华文志回家以后,陪周蓉在附近的饭馆吃了顿便饭。周蓉对华文志也不陌生,他与古思婷结婚前,两人就认识。华文志将周蓉视为自己的中国好友之一,还曾戏称她为“红颜知己”。

  饭后,周蓉随古思婷回到家里,倾听他俩对自己的建议。

  华文志说他查了一下档案存底,玥玥的出国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难”。

  周蓉一听又哭了,将冯化成恨得咬牙切齿,连说他卑鄙。

  华文志解释说,当时确实有特殊情况,致使一些希望顺利离开中国的人以“政治避难”的名义出国。不久,使馆要求严了,需要出具更多的资料,才能通过。古思婷夫妇给出的建议是,让周蓉以个人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法国——她将因此获得最长半年的签证。

  周蓉转忧为喜,她说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找到女儿,并将她带回中国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远非周蓉所想的那么简单,她高估了自己对女儿的影响力,低估了冯化成对女儿的控制力。从毫无线索到有了点儿线索,从难以判断真伪到眉目清晰,便花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初到法国,她东奔西走,精疲力竭,既费时间又费金钱。等她从戛纳到尼斯,再从尼斯到戛纳,第三次返回巴黎,终于在唐人街见到了女儿和前夫时,签证上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实际上,倒也不是冯化成听到了什么消息,带着女儿四处躲避。他对周蓉到了法国毫不知情。他带着女儿在法国东奔西走,为的仅仅是解决一日三餐,找到一个能让他和女儿安稳住下来的地方。但是,任何一个地方能为他提供的工作,除了在餐馆刷盘子,再就是做清洁工。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连在停车场收费或在超市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无法胜任。他异想天开,希望找到与诗歌文学或文字有关的工作,结果只有四处碰壁。法国父母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女儿爱上了什么诗人或作家(畅销书作家除外),所谓的专业作家大抵也是靠各类基金的资助才能生活。倒是在中国,受体制保护的诗人或作家日子反而过得优哉游哉,让包括法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或作家羡慕不已。

  如果多少会几句法语,几天内就可以搞清以上状况,但冯化成一句法语也不会,连问哪儿有厕所都得靠女儿。他东奔西走只有一个结果,父女俩吃得越来越差,住得越来越糟,辛辛苦苦刷盘子做清洁工挣的那点儿钱,大多都用于买车票了。

  至于与文字有关的工作——法国的文科大学毕业生还梦寐以求呢,哪里轮得上他啊!何况那几年法国的经济形势不景气,失业率上升。

  即使在那么落魄的境况之下,他都绝对没有产生过让女儿打工挣钱的念头。他对玥玥的爱不容置疑,丝毫不逊于周蓉,一再对女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一切会变好的,爸爸对你负责到底!……”

  在金外婆家过了几年小公主般生活的玥玥,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有一双手,不该在举目无亲、父女俩经常身无分文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吃闲饭。

  周蓉见到前夫冯化成和女儿时,他们住在巴黎郊区的一所小修道院里,如同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与少女珂赛特,处于几位老修女仁慈的照顾之下。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五十多岁了,年长者七十多岁。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法国青年愈来愈少了,他们尊崇的已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文化和宗教人士。这些老修女当然是资深的信徒,她们使小修道院的知名度仅次于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由于太出名,几乎完全成为旅游景点,根本不便于教徒与上帝进行神秘的沟通。在老修女们眼里,这所小修道院已经成了坚守信仰的最后圣地。她们深知盼不来多少接班人,但这并不让她们沮丧——自己能成为伟大教义的最后守望者,乃是她们感到万分荣幸的事。

  她们一个比一个善良。她们的脸纤尘不染,每一条皱纹都显得恰到好处,具有迷人的美感,洋溢着圣洁的光华,简直也可以说漂亮之至。是的,她们是身着修女服的漂亮老妪。

  当时玥玥病了,确切地说是被居无定所、三餐倒错的日子折腾得体虚乏力了。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华人陪他们父女二人到了那里,为了免除修女们的疑惑,冯化成请那位华人说他女儿叫“冯玥玥”。事实上,女儿的确姓过冯,但他还是心生撒谎骗人的别扭感。他在做人方面有这样那样不大可取的问题,却是一个很少撒谎的中国男人。即使在异国他乡沦落到可悲之境了,他仍以撒谎为大耻辱,何况面对的是几位受人敬仰的老修女,使他不无罪过感。然而,她们仿佛天生不会怀疑别人,不仅收留了他们父女两人,而且提供尽可能周到的关怀。

  冯化成的感激除了表现在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还表现在以诗会友上。那时,他已学会了几句法语,经常用法语为她们朗诵诗歌,包括中国古诗,都说是自己的创作。他朗诵诗歌的水平堪称一流,与那些朗诵艺术家相比也毫不逊色。朗诵《静夜思》时,他泪流满面。她们听不懂,但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所吸引,被他专注投入的表情所感染,被他的泪水所感动。

  周蓉寻找到修道院时,冯化成正声情并茂地为老修女们朗诵闻一多的《红烛》——想来,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极其复杂。满院花红树绿,蝶舞鸟鸣,这是朗诵诗歌的好环境好时辰。玥玥也在院子里,她试图为父亲用法语翻译,但她现学的一点儿法语词汇根本不够用,只能告诉老修女们父亲朗诵的是关于蜡烛的诗。

  蜡烛是修女们的亲近之物,所以不仅冯化成又一次泪流满面,修女们也陪着流淌知音之泪。

  玥玥也在流泪,她认为自己跟随父亲流落异国他乡不再是错误决定,而仿佛是具有悲情色彩、赴汤蹈火的义举了。她似乎为自己当初不计后果的任性的赌气,找到了一种意义。

  正在那时,周蓉出现了。

  老修女们听说是玥玥的母亲,并且看到冯化成和女儿完全承认,一个个抹着眼泪离开了。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彼此觉得熟悉而陌生,如在梦中。

  冯化成首先开口说:“你终于来了,你来得对,来得太对了!这几天我一直有种预感,觉得你会突然出现在我和女儿面前……”

  周蓉扇了他一个耳光。

  冯化成没捂脸,也没后退,不再说什么。

  周蓉接连扇他耳光。

  “不许欺负我爸爸,你有完没完?是我要跟随爸爸,你要发泄怒气冲我来好啦!”玥玥尖叫着护在冯化成身前。  共同的命运使女儿对父亲不但不怨恨,反而关系更铁了似的——起码在周蓉看来是那样。

  周蓉抓住女儿的手拔脚便走。女儿不愿意,一次次挣脱手,又站到了冯化成身边。

  冯化成同样护在女儿身前,一反方才的无地自容,他义正词严地说:“纵使千错万错,那也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可以粗暴地对待女儿!”

  “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走?难道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难道你要做修女了吗?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难道你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她再次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为什么?是你们的做法使我没脸继续上学了!”

  “胡说!‘你们’指谁?!”

  “你!还有周秉昆!你们周家的姐弟俩!”

  “难道你不姓周了吗?你不再是周家的人了吗?”

  “对!我现在不姓周了,又姓我父亲的姓了!你找来了也白找,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回去了,好让你们周家的每一个人耻笑我、歧视我吗?我回去了又有何脸面再见到认识我的人?我的同学都高中毕业了,回去了还不是要听从你的安排,插班到哪所中学去当旁听生吗?你考虑我的感受我的自尊心了吗?”

  “你现在这样就有自尊了吗?你连你妈仅存的一点儿自尊都给糟蹋了!”她一只手仍紧紧扯住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扇了女儿一耳光。

  女儿居然咬了一口她的手。

  她一痛,终于松开了。

  这时,几位老修女又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像看着一位恶魔。她们的眼中都充满了谴责。

  那一刻,她真有些无地自容了。

  “玥玥,冯玥玥,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啊!我们母女相见半天了,到现在你还没叫我一声妈!我告诉你,如果说以前我对你的爱心和责任不够,此次为了找到你,我这个妈的责任尽到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不主动见我,那就等于你不认我这个妈了!你就再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她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她留给冯化成一个地址,转身便走。

  冯化成没叫住她。

  女儿也居然一声不吭。

  当她离开修道院,大步走在巴黎郊区的小路上时,忽然没有了方向感,该转弯的地方不转弯,沿路边往前疾行。她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昏倒,便向路边最近的一棵法国梧桐趔趄而去。虽然那树在几步之内,她却没能走到树前,伸出双手倒下去了。

  周蓉清醒时,发觉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条毯子,身边蹲着一对法国男女青年,路旁停着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所幸她并没有摔倒在水泥路上,而是倒在了青草覆盖的路边,周围遍开着紫色的小花。

  法国姑娘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

  她说自己既然醒过来了,就应该没事,刚才是由于低血糖才晕倒的。

  小伙子帮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臂弯中,姑娘则从车内取了一瓶饮料—— 她喝了几口。

  周蓉并不是低血糖,她自己十分清楚。刚才,她是被女儿和前夫气晕了,这一点她也十分清楚,只是不愿对外人讲。她一点儿也不渴,却还是接连喝了几口饮料,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一个因低血糖而晕倒的人。之后,她缓缓站了起来,谢过那一对法国青年,说自己完全没事了。  那一对法国青年恰巧正从郊区返回巴黎,他们请她搭顺风车。

  在车内,她强颜欢笑,说自己是一名自费旅游者,盛赞自己在法国四处所见的美景。因为她能以法语与他们交谈,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轻松。

  他们执意将她送到了巴黎市内一家收费便宜的小旅店。

  周蓉走进小小的房间,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才泪如泉涌。她极想放声大哭一场,涕泗滂沱一词用来形容此刻的她,再恰当不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了各式各样麻烦不断的儿女,尤其是伤透了妈妈心的女儿,最令妈妈悲伤。女儿长大了就是妈妈最忠诚的“闺密”,所以,妈妈们最难经受女儿背叛自己的打击。对于周蓉而言,曾经麻烦不断的女儿竟与严重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结盟”,似乎对自己同仇敌忾,她的心都要碎了。

  周蓉两天不吃不喝,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她患了重病般躺在窄床上,头脑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也无思想。她植物人似的躺着,实在困了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一旦醒来,睁开了眼睛,泪水又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坚定、性格高傲、精神乐观的周蓉,变得那么可怜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极度不安,生怕有什么不测,他甚至打算报警。

  周蓉恳求他不要报警,她保证绝不会自杀,三天后将结清账单自行离开。

  第二天,冯化成和女儿玥玥找到了她。

  玥玥一进房间,往床前双膝一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哭,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任凭她随便发落的样子。

  冯化成说:“我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主,你就怎么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机甩掉包袱了,看来女儿这个包袱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她不想回答什么,闭上了眼睛。

  “那我走了,周蓉,后会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了一下,她不愿睁开眼睛。

  “妈,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儿说完,低声哭了。

  她这才睁开了眼睛,见前夫冯化成的背影伫立在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

  对于他,没有了女儿这个包袱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也使他马上面临一个大问题——一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显然不便再待在那个小修道院了。

  他在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呢?他真的会成为每晚蜷缩于地铁车站的流浪汉吗?

  她想问他今后的打算,话到唇边,还是决定不问了。问了也等于白问,显然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她打算给他一些钱,可一想到自己带的钱所剩无几,还是决定不给了。

  “保重。”她只轻轻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关门声后,女儿哭得匍匐于地。

  那时,她彻底原谅了冯化成对自己的背叛,却很难原谅他未经她同意,就将女儿“拐”到法国的行为——尽管她也非常担忧他在法国的处境。

  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不担忧呢?何况他们在贵州时,在两千多个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里,曾经恩恩爱爱地生活过啊!

  周蓉为自己和女儿办理回国签证时遇到了严重问题。她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什么名单,辩解申诉几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这使并不想在法国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因而从长计议。那名法国旅游公司高管对她所说的话,显然是针对上述事实。由于她在法国以自己并不愿意要的名分滞留的时间长,那种莫须有的名分逐渐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样让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职时往往得到一些特别关照。

  十几分钟后,那位接受了她两本签名书的公司主管只身回到了她面前。

  她懊丧地问:“我失去了在贵公司工作的机会吗?”

  他微笑着说:“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她也转悲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签名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加起来的时间也最长。她是全公司导游中学历最高的,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她不愧是周家的“招牌人物”,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生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和出色表现,公司对她格外照顾——在旅游淡季,允许她为了多挣些钱去别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时归来,公司都持欢迎的态度。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室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电话亭外有两个人等着打电话,既然蔡晓光尽说醉话,她也不舍得花话费再与他啰唆下去了。

  女儿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她办理回国签证也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 ——当时张冠李戴造成差错,不久使馆工作人员就主动找她,向她表达歉意和澄清。那时,她为女儿玥玥考虑,反而不急于回国了——女儿自尊心强,没有在法国获得学位没有脸面回国。玥玥并不算多么聪明,起码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在国内的重点中学里,玥玥最好的学习成绩也只不过是中上游。与两个表弟楠楠和聪聪相比,玥玥的聪明劲儿还是不够;与妈妈周蓉初高中时候那种出类拔萃的聪明劲儿,更是没法相比。她不谙学习方法,怕考试,尤其怕名落孙山的打击。周蓉着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因为若从基因上来讲,不论她还是前夫,都应该是对得起女儿的。要让女儿一次成功考取法国一所重点高等专科学校,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蓉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对于关系到女儿将来人生发展的头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须尽力帮助,帮助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为了女儿能在法语方面一次性过关,她就用了一年多业余时间陪女儿苦学。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一举考上了法国首屈一指的高等专科学校。进入新环境,女儿的头脑终于开窍,学习得法,聪明劲儿被激发出来。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优秀,总之像是她的女儿了。毕业之后,意犹未尽,女儿又开始考里昂第一大学的研究生。

  那时,她们母女二人倘若决定回国,早已不存在任何问题。但她违背自己意愿,对女儿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结果,女儿顺利地考上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只得继续在法国打工。

  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的女儿,终于认为自己有脸面回国了。虽然并没如她所愿获得巴黎大学的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但里昂第一大学也是不错的,同样是著名大学。女儿能获得一所法国重点高等专科学校的商业管理学学士学位,进而又获得了里昂第一大学商学院的硕士学位,这令她喜出望外。

  女儿从里昂打来电话,正在马赛的周蓉也感到久违的兴奋。

  女儿问她:“妈妈,我总算能对得起你了吧?”

  她说:“对不对得起我是次要的,你总算能对得起自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问:“那么,我们可以比较风光地回国了吗?”

  她说:“谈不上有多么风光,但肯定没给中国人丢脸。”

  女儿问:“我的两个学历加起来,抵得过清华或北大的博士学位吗?”

  她说:“根本没有相比的必要,妈也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拥有了一门专业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没必要与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对你的责任是,不能眼看着你在人生关键处走歪了而不管。”

  “难道你对我就只有责任,没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吗?”

  “老实说,妈对你没有那么一种期望。只要你以后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妈就很高兴了。”

  “妈妈,我想咱们中国了,想极了!”

  “妈听你这么说非常高兴。妈也想极了,比你还想,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里回国了!妈想中国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吗?”

  “我真的能理解。”

  “说来听听。”

  “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   “祖国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妈也不强求你非像妈一样热爱祖国,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做不拿祖国当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变成了那样一个人,那么任何国家的人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虽然想咱们中国,但我也喜欢上法国了……如果我回国后不久又回来了,甚至还加入了法国籍,你会……理解吗?”

  霎时间,周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妈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将来成为哪一国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就很高兴。你已经成年了,你有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权利。”

  她说的是违心的话。

  女儿愉快地说:“妈妈真好!”

  母女二人的关系早已恢复,过去发生的不愉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她们都还在法国,这就时刻提醒她们曾经的冲突是不争的事实。亲和得来不易,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很少敞开心扉,跟她谈自己将来的真实打算,她也不往深处问。女儿更是一句也没提起过生父冯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从来没有那个人。种种迹象表明,女儿仍与冯化成保持着联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装浑然不知。当她认为女儿并不缺钱,而女儿难为情地向她要钱时,她怀疑女儿可能转手送钱给了生父。即使真的那样,她也并不抱怨,反而认为女儿终于懂事了,尽管每一个法郎她挣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农比尔大街上,有一家开了三代的华人面馆,她无意间发现那里居然卖手工擀的饺子皮。

  她要去买饺子皮。昨日女儿在电话里说,她今天要来马赛看妈妈,还想吃饺子,估计此刻已到家里。最后,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楠楠与我同时出现,你会不高兴吗?”

  她听得出来,女儿那么问,证明楠楠已在里昂了,很可能就在女儿身边。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妈妈跟他说,我很想他,欢迎他随时来看我。”

  除了这么回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态度稍有暧昧,女儿也许就不来看她了。

  女儿倒是主动跟她谈过自己和楠楠的关系,说他们之间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为“不正常”的关系,只剩下纯粹的表姐弟关系了。

  这她倒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女儿当时的表情格外庄重,显得十分坦荡。

  “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对不?”

  “对。”

  “秉昆小舅对他视同已出,我也应该视他为亲表弟,对不?”

  “对。”

  “何况我俩从小就在姥姥家的炕上打打闹闹,一块儿玩着长大,我们的关系不亲密那也同样不正常,对不?”

  “对,有什么不对呢?妈为你们现在的亲密关系感到高兴。”

  这是女儿考上里昂第一大学后,她与女儿之间的一次谈话。

  但是,她对女儿的表白无法全信,谁知道他们年轻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呢?他们初一是一种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种想法,有时候他们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儿成为里昂第一大学研究生后,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国家旅游,用的是自己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女儿说,自己去的都是法国的邻国。

  周蓉认为,女儿肯定也到过美国。究竟去过几次她猜不准,也不想猜。女儿能靠勤工俭学买机票了,这她是高兴的。  而对于楠楠,周蓉自然没有弟弟秉昆对他那么深的感情。以前,她仅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亲生子,弟弟讳莫如深,她当然也不想多加了解。她对楠楠的感情,主要体现为对弟弟亲情的自觉,对弟妹郑娟友好关系的依托,正所谓爱屋及乌。当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儿住到嫂子冬梅家去,很现实的考虑之一,便是怕女儿与表弟楠楠之间发生令大人们难堪的事。女儿去北京后,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还有个生父叫骆士宾,且要与弟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争夺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会劝弟弟想开点儿,干脆放弃楠楠这个养子!说白了,楠楠是别人的种,而且是强暴所生,有什么可争的呢?她认为,自己这个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实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动向她说明真相,也是那种“闷葫芦”个性使然,最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骆士宾那么一个品行卑劣的男人,与弟妹郑娟那么一个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学留学,成了法学博士。公认智商甚高的自己与诗人前夫的女儿,却只能甘拜下风,自愧弗如,这让周蓉一想就觉得造化弄人。

  因为楠楠的缘故,才让自己弟弟秉昆入狱,周蓉内心里已无法将楠楠当亲侄子般对待,只是不得不以所谓亲戚关系面对,只求大面上过得去罢了。

  她匆匆到家时,女儿与楠楠果然都在,一个在剁肉,一个在剁菜。

  周蓉所谓的“家”,当然不是她的家,其实是古思婷外婆的家。十二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妇二人的无私关照。她在法国遇到难题,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妇在法国的亲朋好友帮助解决。无论他们二人哪一位回法国探亲,也无论周蓉当时身处何地,他们都会与她见面,带给她难得的愉快。

  古思婷对周蓉也心怀感激。

  古思婷的姐姐当年是法国“新巴黎公社”的领袖人物之一,那是类似中国“文革”时期“造反派”组织的一个法国青年组织。以法国青年为主,也有少数法籍外国侨民的子女,几乎全是出身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愤青”,本人几乎全都获得了大学学历。他们受中国“文革”的影响,思想激进,也要对法国来一次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在法国实现共产主义。他们也真的使法国社会风起云涌,狂飙激荡。古思婷的姐姐还率领一批“新巴黎公社”成员到中国“取经”,回国后更加确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不料,轰轰烈烈的“文革”竟然那么令他们震惊地收场了。“文革”中的风云人物一个个受到公开审判,变成了阶下囚——而且公开审判还让万众欢呼大快人心,人们以狂欢节的方式庆祝。这让他们大受刺激,在法国人面前一时间显得滑稽可笑,颜面尽失。法国政府没有再怎么样,他们自己备觉无趣,不久就悄无声息地自行解散。

  古思婷的姐姐于是陷入思想苦闷,一度吸毒,成为“朋克族”一分子。她甚至还一度患上抑郁症,企图自杀,更为糟糕的是进了一次精神病院。

  古思婷后来到北京大学留学,主要目的正是想研究中国“文革”,为的是解开姐姐那批人的疑惑。她明白自己无法彻底搞清楚,就以一种能明白几分就争取几分的现实态度进行考察。成为跨国好姐妹后,周蓉关于“文革”的见解常常让她茅塞顿开。周蓉现身说法,讲述了自己耳闻目睹的许多事件,对她很有说服力。周蓉到法国前,古思婷拜托她一定要见见自己的姐姐,一定要像为自己答疑解惑一样,帮姐姐医治一下“思想病”。

  周蓉不负重托,将女儿玥玥带到自己身边不久,便到古思婷父母居住的波尔多市拜会。波尔多市以制造幻影2000型战斗机和葡萄酒“皇后”波尔多红葡萄酒,举世闻名。古思婷父亲是波尔多大学力学系教授,母亲是品酒师。古思婷的姐姐毕业于波尔多大学机械设计专业,离开精神病院后一直住在父母家中。他们对于古思婷的中国好友热情欢迎,古思婷姐姐与周蓉一见如故,谈起中国“文革”来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周蓉只要有空,便会去波尔多看望古思婷的姐姐。

  甚至可以说,她拯救了古思婷的姐姐。

  十几次探望深谈后,古思婷姐姐渐渐想开了,身体状况大为改观。她不再执迷于改造法国,而是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不久,这位曾经的法国女“造反派”病好了,有了工作,结婚生子了。

  在她的婚礼上,古思婷的母亲对周蓉说,无论他们波尔多的家,还是古思婷外婆马赛的家,随时欢迎她这位中国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周蓉深知,法国人对自己的私人关系看得多么重。她感动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妇以及新娘子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她说:“如果我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事先通知你们。”

  周蓉选择住在古思婷外婆家。房东葛蕾妮夫人独居马赛,与狗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马赛市邮政局局长,她独守一幢大房子相当寂寞,连打扫一遍屋子都得请钟点工,非常希望小外孙女的中国朋友住到她那里去。

  周蓉住在马赛,而没有为了方便与女儿玥玥见面住在里昂,这样就省下了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生存压力顿减大半。她以每天为狗洗一次澡和隔几天打扫一遍屋子作为回报,晚上经常为葛蕾妮夫人读法国小说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国启蒙时期文学的推崇者,对巴尔扎克以后的法国文学包括《追忆似水年华》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见周蓉,立刻礼貌又亲切地说:“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过了周蓉买的东西。她不仅买了饺子皮,还买了各种罐头、香肠、葛蕾妮夫人爱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红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蜡烛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这一天是房东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说:“楠楠来了,欢迎啊,该干吗接着干吗!”她尽量把话说得很热情,也没打量一下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的侄子,转身上楼了。

  楠楠将东西整齐地放在餐桌上,一时愣在那里。

  玥玥停止了剁菜,扭头望着楠楠说:“我妈上楼去换衣服了。”

  楠楠朝她尴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但那并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正眼看楠楠一下,还是因为她对他当年引发的纠葛耿耿于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周蓉你就彻底原谅了那孩子吧!”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试图说服自己。穿上了从跳蚤市场买的运动服和便鞋后,周蓉坐在床边还没有下楼。她需要稳定一会儿情绪,好让自己接着面对楠楠时表情自然一些。

  “妈,肉馅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亲自拌还是我们先拌着啊?”楼下传来女儿大声的问话。

  “你们先拌着吧,但别放盐什么的,那要我亲自放。”她也大声回答了之后,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放下绾起的头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马赛夏季的阳光将她的脸晒成了古铜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国女性特别欣赏,令大部分法国男人着迷的一种肤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将头发盘起,绝不允许有一丝乱发。她那么认真不仅是出于爱美之心,也是职业使然。法国人对职业女性的仪表要求非常苛刻,着装打扮随便不但会令服务对象不悦,有时甚至会遭到理直气壮的投诉。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确切地说,能否给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人那种印象。

  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国人怎么看中国人,更敏感普通法国女人怎么看中国女人,怎么看中国职业女性。她经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时又骄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别是法国女人的目光。

  法国人对青年的衣着很宽容,多数法国男女青年比较偏爱休闲装,穿休闲装上班司空见惯。但对三十五岁以上职业女性的衣着打扮,不论法国男人还是女人,都以相当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当年是大美人儿时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往往还是青年男女们的。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

  她的神情经常略显忧郁,也是必然的。她内心高傲的理由却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头脑里吸收的关于法国文学的知识和见解,已非一般法国人所能相比。有时,她甚至会感到一种寻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孤独。

  一次,在从马赛前往里昂的列车上,她碰巧与一位老先生并坐在一起。对方见她在读乔治·桑的小说集,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读这样的书?”

  那是她从旧书摊上以极少的钱买的。

  她微笑着说:“有趣。”

  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乔治·桑从没写过多么有趣的小说,她过时了!许多法国青年已经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对于我,她并没有过时,我也不是法国青年。”

  “但是,她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您是哪国人?”

  “中国人。”

  “您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国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欧洲血统!我们法国的?或者英国的,德国的,丹麦的,希腊的?我想我猜对了,您的侧面具有一种希腊女性特有的美感……”

  对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现有些唐突。二〇〇一年,不论公费还是自费到法国的中国大陆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马赛或里昂见到的则更少,这使普通法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如果谈得上印象的话),大抵是衣着刻板、反应迟钝、表情迷惘、唯唯诺诺,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早期电视新闻画面和外国电影。中国女人则要么贫穷愚钝可怜兮兮,要么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法国老先生从没遇到过像周蓉那样气质不凡又有独立思想的中国女性,他接着追问道:“也许我理解错了——您来自台湾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大陆人。我是大陆工人的女儿,一位农民的孙女。”周蓉有些不悦,感觉遇到了挑衅。

  这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

  老先生又腼腆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从事什么……”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周蓉以为又碰上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车门走。

  “请等一下……”

  对方追到了车门口,送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过希望与您联系……”

  她已下车,车轮滚动了。

  她低头一看名片,方知对方是一所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她曾想主动联系他,心存几分也许会通过他在大学里谋到一个职位的闪念,但那念头随即很快打消。女儿就要毕业,她对中国的思念强烈无比,归心似箭。

  后来,那位法国文学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丢了。

  每次面对镜子,她都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法言表的陌生——不仅因为曾经的一头乌发日渐银丝缕缕,眼角日渐细密的鱼尾纹,还因为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国外的十二年里,她觉得自己与中国已经骨肉难离。过去在国内,她当然也明白此点,但从未像在法国十二年里这么感受强烈。

  “妈,葛蕾妮夫人回来啦!”

  周蓉下楼后,见葛蕾妮夫人在洗手。葛蕾妮夫人早已认识玥玥,玥玥和楠楠一到,她就走出去遛狗了。

  葛蕾妮夫人小巧玲珑,经常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精致。她今年已经快八十岁,身体却好极了,热爱生活像热爱自己忠实的老狗。她也没忘记乔治·桑,曾向周蓉承认,自己年轻时曾经处处想学乔治·桑。

  周蓉说:“您不必帮忙了,等着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问:“蓉,你的玥玥今天带给了我一份大大的惊喜!”

  周蓉一边往馅里加入作料,一边问:“什么惊喜啊?”

  葛蕾妮夫人用雪白的小手绢擦干了手,指着楠楠说:“就是他呀!多么英俊的中国小伙子,我替你的玥玥感到非常遗憾!”

  开始搅馅的周蓉一愣,正要再问,玥玥抢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对你们将是多么好的事!我会怂恿你追求他的,我将教你一些追求白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说话时,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着一只手与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顺势欢喜地在楠楠脸颊上轻轻一拍,之后走到玥玥身边,对玥玥小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妈妈夜里睡着了,我会为你俩开一个秘密房间,我有那样的房间。我真希望能做你俩的红娘!”

  玥玥格格地笑道:“您太可爱啦!”她抱住葛晋妮夫人接连亲吻,故意亲出了声。  楠楠不懂法语,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谈论他。他红着脸问:“姑,你们一直在说我什么啊?”

  周蓉说:“一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知道也罢。”

  她又冷冷地教训玥玥:“太放肆了,别上脸啊!”

  玥玥却说:“妈,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吗?你回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正视过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了搅拌,瞪着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楠楠也说:“姑,求你了,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开了筷子,向楠楠转过了身。

  她那英俊潇洒的侄子,满脸是渴望获得宽恕的忧伤。

  她终于勉强对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楠楠,当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要原谅我们啊!”

  楠楠说:“姑,让我抱抱你吧!”

  她说:“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说:“可是我非常想那样。”

  她犹豫一下,低声说:“那姑批准了。”

  他就走到她跟前,拥抱了她。

  他也低声说:“姑姑,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周家的长辈,也是我十二年来经常梦想的一幕。姑姑,现在我像拥抱了秉昆爸爸,也像拥抱了爷爷奶奶。当年奶奶很乐意让我这样拥抱她,爷爷好像不太乐意,总是推开我,但我觉得他内心里其实挺乐意。姑姑,我秉义大伯和大婶都好吗?”

  她说:“我经常和他们通信,他们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后就该自由了,那时你也该获得博士学位,我们又会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父亲那些朋友们还好吗?”

  楠楠刚才已经说过“秉昆爸爸”,随后也就不再那么说了。十二年前,他只有姑姑那么高,现在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他轻轻搂着她,微微闭着眼睛,一句接一句问着大致相同的话。其实,他早已在信中或当面数次问过玥玥表姐,仿佛再听姑姑回答一次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似的。

  周蓉说:“他们也都挺好,经常去看你父亲。”

  “姑姑,我这么抱着你,像是抱着妈妈。我非常想念妈妈,多少次在梦中想哭过。可我已经发誓,在我父亲没有出狱前绝不回国,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周蓉说:“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于惩罚你妈妈吗?你妈妈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妈一样想念你。”

  拥抱是人类美好的行为,它往往会使积怨化解,如同顷刻照亮心灵暗角的光。亲人与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周蓉觉得,楠楠又是周家的一分子了,这一点从没发生过丝毫改变似的。

  “姑姑,当年我真可恨。我曾因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过命运,我曾非常羡慕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的同学,羡慕极了。当我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证他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也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以后生活将很阔绰时,我简直没法不被那么一种生活所吸引……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住了周家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你们对于我才是最宝贵的。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给予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和朋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全是他企图利用或企图利用他的人。他没有亲情实际上也不需要亲情,他非要争夺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了?我能获得周家人的原谅吗?……”   周蓉一抬头,楠楠的泪掉在她脸上。

  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赶紧低下头,温和地说:“楠楠,你言重了,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里。人不但要学会原谅别人,也要学会原谅自已……”

  楠楠低下头,呜呜哭了。

  葛蕾妮夫人听不懂那么多中国话,一会儿看看周蓉和楠楠,一会儿看看玥玥,困惑极了,忍不住问玥玥:“他们怎么了?”

  玥玥含着泪说:“他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葛蕾妮夫人大声说:“亲爱的中国朋友们,我必须提出抗议了,你们不要忘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绝眼泪!我是快乐之神的化身,我以快乐之神的权威命令你们高兴起来!”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是在自己家,不能影响主人过生日的好情绪。”

  周蓉这才轻轻将侄子推开。

  包饺子时,四个人都高兴起来,汉语法语英语穿插着,有说有笑。葛蕾妮夫人对包饺子像小孩儿过家家般兴趣盎然,一会儿擀皮一会儿包馅儿,擀出了些薄饼似的皮儿,也包出了形状古怪的东西,受到周蓉三人一致的调侃,自己却相当满意,感觉好得不得了。

  四人分蛋糕、吃饺子时更是其乐融融。葛蕾妮夫人听了三遍《祝你生日快乐》——先是周蓉三人用汉语唱了一遍,接着周蓉母女用法语唱了一遍,最后楠楠用英语唱了一遍。

  葛蕾妮夫人说,她感觉好像同时过了三次生日。

  四人将一瓶红葡萄酒喝得精光,脸上容光焕发。

  饭后,他们一齐散步。老狗懒了,趴在壁炉旁不管谁叫,它都只摇尾巴不站起来。

  湿润的海风中,马赛的夜晚无比凉爽。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了楠楠的手臂,周蓉与女儿手牵手跟在后边。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时,都吸引了不少目光。相比而言,还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注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笔直,步态轻盈又优雅,从背后看,像身材娇小的女郎幸福地挽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玥玥说:“妈,咱俩变成他俩的灯泡了。”

  周蓉说:“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让楠楠也陪我走一会儿。我觉得你表弟还有些话想跟我说,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玥玥就跑上前去,对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礼,笑盈盈地说:“尊贵的夫人,我妈妈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会儿,不知您是否允许——楠楠虽然是我们的亲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葛蕾妮夫人也笑了,她说:“你妈妈的请求是正当的,我不可以拒绝。”

  于是,葛蕾妮夫人挽着玥玥走在前边,周蓉挽着侄子走在后边。

  楠楠果然还有话要对姑说。

  他问:“姑姑,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点我?”

  周蓉说:“我想,对一切困扰着你的问题,姑姑都能根据人生经验给出建议。”

  他说:“不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姑姑都不会生气吗?”

  周蓉以为,楠楠要问的是他与玥玥的关系,不禁有点儿犹豫。

  他说:“也许我还是不问的好。”

  周蓉这才说:“不,你还是问的好。始终被某种心结纠缠着不好,姑姑保证,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可问了。”

  “那就快问啊。”

  “你和表姐回国半年后,也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姑姑,你认为那时候我父亲真的肯原谅我吗?”

  “当然,否则他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了。”

  周蓉将“咱们”两字强调了一下,站住看着楠楠反问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

  “我最想问姑姑的问题其实是——我回国后,究竟该怎么对待那个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毕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说过的话说,他给予了你生命,对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周蓉和玥玥都不知道骆士宾已经死了。经常与她们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愿在信中写可能令她们心烦的事。楠楠虽在国内待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围人也绝口不提骆士宾的消息。

  周蓉说:“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对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辉,一个人如果有能力必须报答的。何况他希望做你的父亲,出发点无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认为,你回国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经常去看他,给予他一个儿子对生父的关爱。他就是有什么罪过,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何况又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果那样,不会又伤了我周家父亲的心吗?”

  “周秉昆如果那样,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了,也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姑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又能成为咱们周家的一分子了,感觉真好。”这位哈佛大学的博士生由衷地笑了。

  玥玥每次来到马赛,总与母亲同室——葛蕾妮夫人为了方便玥玥来住,请人将楼下另一个房间的单人床搬到了楼上周蓉的房间。

  因为母亲对表弟的态度出乎她预料地改变了,玥玥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还拥抱了母亲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关灯后,周蓉却难以入睡了。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刚长出犄角的小鹿,如今变成一头风华正茂犄角漂亮的雄鹿了,可谓英姿勃发的青年。女儿虽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的大美人儿。玥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冯化成,冯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遗传给一个儿子还算不错,遗传给女儿则显然并不理想。“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当些。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却不是弟弟的亲儿子,女儿的亲表弟……

  她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人生的本能关心,居然开始重新看待女儿与楠楠的关系了。

  当年有当年的情况,女儿和楠楠都还是少男少女,她无法判断楠楠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个男人事实上是楠楠的生父,并且是与她们周家人格格不入的那种男人。

  现在,楠楠已由法院判为弟弟的儿子,楠楠也确实出息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偏不可以重新考虑两个年轻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会持何种态度?

  总算入睡了,她竟梦到冯化成来纠缠她和女儿,醒后发现女儿不在床上。联想到白日里葛蕾妮夫人对女儿的戏言,联想到家里的确还有两个空闲房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装糊涂,于是穿着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楼。第一个房间无人,第二个房间无人,第三个房间是楠楠昨晚睡的房间,门从里边倒插着,屋里传出楠楠轻微的鼾声。她难以辨别劓声真伪,就在门前呆立片刻,满腹狐疑地上楼了。回到房间,她更睡不着觉了,拿上半盒烟又下楼,走到后院里。她基本上已经戒烟,但不很彻底,思虑多时偶尔还吸一支,一个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刚刚站在栅栏前吸着烟,就听到女儿的叫声:“妈。”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女儿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

  女儿摇着头说:“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吸烟,不好吧?”

  她问:“你为什么也不睡?”

  女儿说:“睡不着。”

  她说:“你妈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女儿说:“我戒烟很彻底,睡不着的时候也不吸。你说你也戒得很彻底,所以我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将烟丢掉,踩灭。葛蕾妮夫人偶尔也在院儿里吸烟,院里摆着一个小石盆。

  她说:“替妈将烟头扔那里去。”

  女儿代劳时,她也在长椅上坐下了。

  女儿回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很快就毕业了,妈代表周家对表弟表示原谅,我高兴得睡不着,妈为什么失眠呢?”

  她说:“我失眠,多半是为你这个女儿操心。”

  “我又怎么了?让你操心失眠?”女儿十分诧异。

  她搂着女儿的肩膀,仰脸看着满天星星,低声问:“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关系的看法,你们以后又将如何?”

  女儿也仰望着星空问:“不太明白你的话,指的是我和谁呀?”   她扭头瞪着女儿说:“别装糊涂!”

  女儿收回目光,看着她反问道:“指我和楠楠的关系?还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呗。”

  她又望着星空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啊?我说,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那种关系的看法。”

  女儿也又望着星空说:“晚了。”

  她第二次扭头瞪着女儿。

  女儿也第二次注视着她说:“楠楠有对象了。”

  她不由得“唔”了一声,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声音问:“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女儿反问道:“哪方面?”

  “先说形象。”

  “以什么样的姑娘为标准?”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细了看,挺经端详。”

  “学历呢?”

  “与他的学历自然没法比,但也算比较体面,学历和能力一致,绝不属于那种空有学历却并没能力的姑娘。”

  “那么,他爱她哪一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如果很想知道,应该明天亲自问他。”

  她便低下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女儿又说:“爱情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妈,你失望了?”

  “我怎么失望?咱们俩的话你当作没有说过吧,咱们祝福他就是了。”

  “妈,我骗你呢!其实,我和楠楠一直盼着你改变看法的这一天啊!”

  女儿忽然扑入她怀中,喜极而泣。

  周蓉和玥玥一同将楠楠送上了列车——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国的航班,那样会省一部分钱。

  当女儿和楠楠在站台上拥抱、亲吻时,周蓉并没转移目光。她望着两个年轻人,十二年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限喜悦。

  周秉昆家要修房子,朋友们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德宝、国庆、赶超、进步,连龚宾也来了。只有向阳一人不能来,他不是被多么重要的事缠住了脱不开身。那是二〇〇一年七月下旬的一个星期日,向阳家里和公司其实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是他自己决定找个借口不来的。他已经成了路路通公司的高管,怕秉昆当面问他在哪里上班。说谎吧,违背朋友之间的坦诚原则;如实相告吧,唯恐秉昆生气。

  向阳提供了施工所用的沙土。路路通公司正有一处建筑项目在施工,他一句话,有人就用车将沙土运到周家门口了,同车运来的还有两袋水泥、一百来块砖和几卷油毡——都是无偿提供,也不是用公司的东西送人情。向阳在公司负责项目招标,一些私营施工队的头头都哈着他。项目给谁,就是将挣钱的机会给谁,创业发展的时代,抓住挣钱的机会都不容易。相比起来,白送那点儿东西根本不算个事。

  龚宾的病好多了,他小叔龚维则当上了区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局长不在可以代行局长权力。龚副局长有坐小车的资格了,龚宾的工作更不成问题,一时这干干那干干,都是在私营企业。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希望自己的侄子在哪家私企有点儿活干,挣一笔生活费,那是看得起那家老板。龚宾患了精神病后没常性了,小叔当上副局长后更没常性了,即使对挣生活费这么至关重要的事也是如此。不管在哪个私企,他说不愿干了就不干了。是他自己不干的,老板们还得诚惶诚恐地向龚副局长解释,真的不是由于自己没关照好。

  目前,龚宾在小叔安排的保安公司当保安,这次他干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喜欢穿保安服,更喜欢管人。保安公司的头头怕他管出问题来,所以不敢分配他管理难度大的工作,但也不敢不分配他任务,否则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严重歧视。龚宾的病情本已大为好转,在保安公司犯病了,你做老板的对得起龚副局长吗?所以公司上下都像照顾孩子似的呵护着他,尽量让他高兴。公司还时不时指派最有责任感的班长带上他,执行远离市区、不大接触陌生人的保安任务,让他过一把瘾。近些日子,他在郊区一处养貂场与同事们当保安,乐不可支。他渐渐喜欢上了貂,对小貂充满爱心,经常批评貂场的人对小貂的生存环境不够重视。貂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总是虚心接受他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实际上,他更多时候也就白拿工资。

  龚宾从于虹口中知道秉昆出狱了,并且要修房子。

  赶超和于虹夫妇俩要孩子晚。二〇〇一年,他们的儿子孙胜读高二,学习不错,作文常在区市比赛中获奖。那孩子觉得老是在作文中写人物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水平,突发奇想要写一篇关于野生动物的作文,另辟蹊径,下次区市比赛中一定要获得一、二等奖。于虹就让赶超带儿子去找龚宾,赶超已经下岗,哪有心思为儿子作文操心!

  赶超所在的胶鞋厂最终还是倒闭了,他所获得的一万两千元补偿早已花光。他正式成为胶鞋厂工人的时间短——尽管他的总体工龄不短,代表工人谈判的一干人等不大给力,最终他获得的买断工龄的补偿金比较少。

  于虹的唠叨让赶超烦了,他没好气地反问她:“貂场养的貂还算野生的吗?”

  于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儿子孙胜插话说:“即使不算野生,那也不算家畜,我觉得写貂也行。”

  “貂有什么好写的?你真有水平写写你爸爸可以吗?如果你把你爸爸写得让人看了哗哗流泪,还获了奖,那才证明你的作文水平真的高!”他没好气地说。

  “你有什么好写的?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下岗的内退的一次性买断工龄后彻底失业的人多了去了,谁会看儿子写你的作文哗哗流泪?连我是你老婆,我都不替你流泪了,你凭什么指望不相干的人替你流泪啊?儿子,妈支持你写貂!咱们雷打不动地写貂,貂肯定比他有写头!他不带你去貂场,下个星期日妈带你去!”于虹冲着他嚷嚷起来。

  于虹的父母兄弟姐妹多,虽然失业的也不少,所幸有几个有点儿小权力,有几个交际广。靠了这两种救火队员四处走后门托关系,亲戚家的失业者居然都不至于一直在家里待着没钱挣、日子过不下去。这种蜂蚁般的亲戚关系极富族亲本能,所谓一家一人有难,大家忙前跑后,有钱的出钱,有主意的出主意——虽都是百姓之家、草根之人,帮找份临时工作,往往总能落实。

  因为有亲戚们关照,于虹竟基本上没怎么失业。在家里,她倒成了每月多少总能领点儿工资的家庭经济支柱。赶超家不行,他的亲戚多在河北农村,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他在本市只有一个大伯,与他父亲关系不好,早没来往了。

  赶超曾经在家中的一家之主地位,自从失业后被颠覆了。于虹成了他们家的“摄政女王”,这也合乎居家过日子的规律,谁挣钱养家就得听谁的呗。偏偏赶超不会来事,经常有大男子主义的表现,于虹在他面前腰杆儿越硬,他越拧巴着

来,傲慢地拒绝她那些孙二娘、顾大嫂式的亲戚帮助。于虹特别恼火,认定他瞧不起她的亲戚们。两口之间消停的日子越来越少,三句话没说到一块儿,吵架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于虹亲自带儿子去了一次养貂场。龚宾高兴得满脸是笑,哥们儿的老婆儿子上山看他,他觉得颜面有光,口口声声“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很亲。他一边带孙胜参观,一边侃侃而谈貂的习性,俨然一位“貂博士”。孙胜听得兴趣盎然,收获多多。龚宾留于虹母子吃过午饭后,孙胜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借走一只己能吃食的小貂带回家去进一步观察。

  于虹说:“儿子,别让叔叔为难,这个要求咱们免了吧。”

  龚宾却说:“嫂子别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嘛!我侄子破天荒地向我提了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你怎么可以拦阻呢?不能免,我同意了。”

  他当即让孙胜选中一只小貂,命喂貂工从大笼子里捉出,装入一个小笼子,让孙胜拎着。

  当时貂场只有几名喂貂工和保安在,谁也不敢惹他不高兴,都不作声。

  于虹又说:“这可以吗?”

  他说:“有什么不可以呢,完全可以,老板不在这儿我就是老大。老板是我小叔的朋友,这点儿事我同意还不就等于他同意了?”   龚宾的病确实好多了,无可争议的一点就是——他清楚许多人都哈着小叔龚维则,该利用小叔招牌的时候,他毫不含糊。

  就在这会儿,老板开车到貂场视察。他见一个半大孩子拎着笼子,笼子里还有只小貂,好生奇怪,他堆下笑脸亲昵地问:“宾,这是哪一出啊?”

  龚宾就介绍道:“这是我一个好哥们儿那口子,我嫂子,当然也就是你嫂子啦。带他们的儿子来参观参观,顺便借一只小貂回家养几天,我代表你同意了。”

  老板轻挠着眉梢,有点儿为难地说:“宾,行倒是行,可他带回家喂什么呢?貂不是猫狗,它根本不吃咱们人吃剩的饭菜啊!”

  老板想出个难题将小貂留下。

  不料龚宾说:“我忘这茬儿了,多亏你提醒。”他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老板也不跟于虹和孙胜说话,走到一边儿去吸烟,搞得于虹挺尴尬,心里抱怨儿子真不懂事,惹出这么多麻烦。

  片刻之后,龚宾跑回来,拎了一网兜纸盒——纸盒里是冷冻加工后的貂食。

  “把这些貂食也带走,谢谢大伯的提醒。”他让孙胜也将网兜拎上了。

  孙胜谢过老板,替妈妈消除尴尬说:“我要写一篇以关于貂的作文,参加市里的比赛,肯定能获奖,等于替貂场做免费广告了。”

  人家老板根本没理孙胜,似笑非笑地问龚宾:“没必要带那么多食物吧?”

  龚宾说:“我觉得有必要。怎么,你觉得带多了吗?”

  老板打着哈哈说:“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呗。”

  气氛便越发尴尬,虽然龚宾一点儿也不觉得。  于虹已红过两次脸了,那会儿第三次红了脸,急欲脱身地对老板说:“谢谢,我们得走了。我们来主要是为了告诉龚宾一件事,并不是为了借走一只小貂。”

  她就告诉龚宾,周秉昆出狱了,准备修房子。

  龚宾听了,高兴得像孩子学飞机那样,伸展双臂绕着于虹母子和老板“翱翔”,大呼小叫:“周秉昆自由啦!我哥们儿自由啦!哥们儿万岁!自由万岁!”

  老板拽住龚宾,哄调皮孩子似的说:“宾,别飞了。飞两圈行了,绕得我头晕了。我问你啊,你那哥们儿周秉昆,他哥是不是在外市当市委书记的周秉义?姐夫是不是导演蔡晓光?”

  龚宾的病虽然好多了,终究没完全好,只知道自己小叔当上区公安局副局长了,对秉昆的哥哥和姐夫是什么人物从没关心过。

  他看着于虹说:“我不知道,你问我嫂子。”

  于虹说:“对的,是那个周秉昆。”

  老板又问:“你们和周秉昆什么关系?”

  于虹一时沉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胜替母亲回答:“我爸和秉昆叔是好朋友。”

  老板再问:“有多好?”

  孙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于虹替儿子回答:“好过亲兄弟。”

  “这么说来,咱们都是自己人了!”老板笑了,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亲切地将一只手按在孙胜肩上,高兴地说,“大侄子,一只不好养,再借你一只?有个伴不孤单,养死了没关系,不让你赔。自己人嘛,一对小貂算什么!”

  于虹赶紧说:“别,别,您千万别。”   孙胜也说:“我不是养着玩,是为了写作文,借一只观察几天可以了,几天后就送回来。”

  “随你。”老板摸了摸孙胜的头,招来一名职工,问有没有什么情况要汇报。

  那职工说没有,一切正常。

  老板便对于虹说:“这么着,弟妹,我也不查看养貂场了。正巧我开车来的,送你们娘儿俩回家!”

  于虹赶紧说:“不必不必……”

  老板打断道:“弟妹你客气什么呢?还不愿给我个机会啊?”说罢,他搂着孙胜的肩向自己的车走去。

  于虹只得跟过去。

  龚宾跟着问老板:“那我过几天要帮周秉昆修房子,今天就算正式请假了呗?”

  老板说:“你有事还得请假吗?你啊,干脆休息半个月得啦!”

  龚宾说:“那怎么行!这里离不开我。”

  老板听了哈哈大笑,站住,转身郑重地问:“听你把自己说得多重要啊!宾啊,我对你关照不关照?”

  龚宾说:“关照。”

  老板又问:“有多关照?”

  龚宾说:“特别特别关照。”

  老板拍着龚宾的肩说:“那我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以后见着你小叔,把你刚才的话多说着点儿。”

  龚宾眨眨眼,反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老板对于虹苦笑道:“你看他,真叫人没治。不管我对他多好,他在小叔面前从来不说,有时反说我的不是!弟妹,你替我再嘱咐嘱咐,兴许你的话他记得住。”

  于虹便替老板嘱咐几句,终于让龚宾补上了人生常识一课:别人对他好,应常挂在嘴边上说说,尤其要对他小叔说说,那样别人会舒服点儿,也证明自己懂事。

  “只记在心里不行吗?”

  “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

  “别跟你嫂子瞎掰扯,我说不行就不行!”

  “那,我听嫂子的。”

  老板从旁问:“关键是,她刚才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嫂子让我经常在小叔面前说,你对我特别、特别关照。”

  老板和于虹这才满意地相视一笑。

  孙胜假装没听到大人们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笼中的小貂,似乎已经开始交流感想。

  老板对于虹母子俩态度转变的缘由,他们自然不知道。龚宾的小叔龚维则提拔为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之前,组织部门照例要派人谈话、考察。这种考察过去在公安系统内部进行,后来系统外的干部也参与考察,为的是防止出现小圈子的人情结论。周秉义一向享有正派之名,组织部门对龚维则的提升又格外重视,便选派了他进行考察。

长。如果时机特别好,当上市局局长也有可能。龚维则五十多岁了,当局长的可能性不大,但继续进步为市局的副局长,应该说上升空间还不小。

  退休前升任副局长,这是龚维则梦寐以求的。而社会各界人士,凡需经常与公安部门打交道者,不少人都想在一位很有希望成为市局副局长的干部身上投点儿资,下点儿注。

  养貂这事不仅公共卫生、检疫部门要管,还涉及公共安全,所以公安方面也管——几百只貂啊,万一逃掉几只伤了少年儿童呢?每年公共安全、检疫部门例行检查,公安部门都要配合。貂场的执照龚维则审批过,他便上了人家老板“红名单”,成为人家要努力接近的目标。一名私企老板,不管干哪行,只要事业规模做得比较大,经济效益还不错,只要出手大方,想结识一位副处级干部,就一定能够如愿。管你什么部门什么机构什么系统的干部,一旦对方想要结识谁,不久都会让他成为座上宾,成为“自己人”。

  于是,龚副局长便成了貂场老板的好友,逐渐地无话不谈了。

  有一次,在貂场出皮子的季节,龚维则向老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要一张上好的领子,说是送给周秉义妻子郝冬梅做条大衣领,向曾经考察自己的周秉义致谢。

  他说:“当初不少人争的岗位,人家几行关键的评语,白纸黑字为我写下了,我不能如愿以偿了连点儿小小表示都没有,是吧?”

  貂场老板说:“那是,那不是咱们这种明事理的人的行事风格,但一条大衣领子太拿不出手了吧?干脆,我用皮子与厂家换件貂皮大衣给你得了。”

  龚维则说:“那不行。一件貂皮大衣太贵了,人家反而不会收了。”

  老板说:“做条像样的领子还不如用两张皮子做条围脖,这事你别管了,包在老弟身上了。”   二〇〇一年,周秉义当市委书记已满两届。一般而言,省里第二大城市市委书记那么大的官,当满两届的话,要么高升,要么调走,像周秉义那样继续当下去的情况不多。这是因为,他自己一再要求转到教育口去,组织上终于同意了,就要任命他为省重点大学的校长了,却在这一点上意见不统一,有的省领导认为还是任命他为书记好。全国的大中小学校恢复了书记是一把手的传统,他有当两届市委书记的资历,再让他去当校长而非书记,委屈他了。两种意见还没完全统一,他也不知情。这时候,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将他想到大学去的愿望彻底打消了。一位中央首长到他当书记的那个市里视察后,曾与他有过一席深谈,过后对省委领导们说:“好干部要用在刀刃上。无非两条,一是临危受命,二是委以重任。党培养一名好干部不容易,从正局到正部,也就能为党担当十几年的重任,组织部门一马虎就将好干部给耽误了。周秉义就是一名好干部嘛,他有临危受命的经历,而且表现出色,可以考虑再委以重任嘛!”

  省委领导们就解释,调到大学去工作是周秉义的愿望。

  首长说:“党的干部,还是首先要服从党的工作需要。你们告诉他,说这话是我对他的希望,也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由于这么一件节外生枝的事,组织上就将准备安排他去大学担任领导的计划搁置了下来。不巧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北京传来小道消息,那位首长因为受一起经济案件牵扯,被低调处理,很快就要从主要领导岗位退下来了。曾经获得一位后来出了问题的首长的赞赏,这是官员升迁的大忌。就这样,周秉义工作调动或提拔的动议,一时都成了忌讳的话题,也只好“冷”处理了。

  然而,周秉义到底是周秉义。一些利益集团巴望着他早日腾出位置,一些他曾经得罪过的人等着看他的尴尬,他却仍泰然处之,该怎么当书记还怎么当书

记。十二年里,周秉义政绩斐然,公正廉洁,两袖清风。他建桥修路、改善市民居住条件、治理环境污染、保障食品安全、推进社保医保、增加就业岗位、推进菜篮子工程、稳定物价、加强社会治安、开展法制宣传。总而言之,除了没有直接给群众涨工资,一位书记所能做的利民惠民好事,他基本上都竭尽所能做到了。

  有人说:“当书记都十二年多了,没见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还是让他趁早滚吧,再不走该有人撵他走了!”

  说这种话的人毕竟是少数。

  “涨工资的事也不是哪位市委书记能决定的,这年头,一个市摊上一位好书记,老百姓就知足吧!不知道拥护好干部的老百姓,那也不是什么好百姓!”更多的市民这么说。

  周秉义有一种许多同级干部缺乏的能力——他与老百姓说话时说得下去,与青年们说话时说得进去,与知识分子说话时也说得上去,与前任老领导说话时从来不会被软钉子顶回去。

  其实,周秉义并没什么秘诀,只不过本着不谈主义、面对实际问题的原则说话而已——什么事?体现了哪部分人中多数还是少数人的诉求?如果是多数人的诉求,可操作性怎样?能做该做的怎么落实?暂时难以操作又该怎么进行耐心解释?即使是少数人的诉求,符合公平公正原则吗?……

  不久,再次传来那位首长的小道消息——早先的小道消息纯属谣言。几天后,首长在新闻联播中公开亮相。过了一两周,周秉义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要求他尽快完成任内工作,做好交接准备。

  这个消息迅速在该市和省城传开了。市民一批又一批联名上书省委,希望能让周秉义再留任三年,将第三届书记任期做满,把他计划为该市民众完成的实事完成。

  省城里同样议论纷纷,人们不免猜测,他回到省城将任何职?而这造成了与他同级或高半级的一些官员的不安,他们怕自己的位置不稳了。

  省委又接到了一些信件,不是联名上书,而是匿名揭发——揭发他沽名钓誉,在自己长期担任市委书记的城市导演了万民挽留的闹剧。

  省委对揭发很重视,派人明察暗访。结果,从民间获得了对周书记更多的好评。于是,省城里的猜测一边倒,认为周秉义要么会回来担任市委副书记,接任市长,之后坐上书记的位置,或三级变两级跳,直接回来当市长,过渡两年当书记。

  路上,貂场老板问于虹:“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究竟什么时候调回省城来啊?”

  于虹说:“他哥要调回来了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老板又问:“你不是说,你丈夫与周秉昆的关系胜过亲兄弟吗?”

  “是啊。我的话呢,也许有点儿夸张。”想了想,于虹又说,“倒也不算夸张,他们的关系真那么好,都快三十年了。不好,也保持不到现在。”

  孙胜说:“妈,如果从他们上中学时算起,三十多年了。”

  于虹想了想,感慨道:“是啊,可不嘛。你爸和秉昆叔叔虽不同班,但我听你爸说,他俩还有你国庆叔叔三人中学时就爱在一起玩。参加工作后关系断了一两年,一九七三年又续上了,这一续上就比亲兄弟还好了。有那么几年,每年春节他们都在秉昆叔叔家聚,妈和你爸就是在秉昆叔叔家处上对象的。时间太快了!”

  于虹一时感伤于岁月如梭催人老,日子的苦多甜少,眼泪汪汪的了。

  老板居然还问:“你丈夫肯定知道吧?”

  他的想法,不是于虹所能猜到的。如果龚维则日后当上了市公安局副局长,如果周秉义真的调回省城当上了一、二把手,如果有那么两个高官成了“自己人”,那还他妈的有什么必要再去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养貂呢?这时,他内心里很轻蔑于虹了——老百姓到底不能与老板相比,说得可怜兮兮——“普通女工,还是临时工”,放着那么铁的关系不知道利用,你怨谁?只能怨你自己啊!你普通你是临时工你活该,没人同情你!

  “我丈夫肯定也不知道。他和周秉昆在一起,从不打听周秉昆他哥的事。再说周秉昆不是刚从狱里出来嘛,他俩还没见面呢。别聊他哥了,没意思,开了你车上的收音机听听广播节目呗。”于虹被问烦了,更不高兴,尽量克制着倔脾气不说使对方下不来台的话。

  “好好好,听节目。咱们不是自己人了嘛,所以我才关心他哥的事,别有什么误会啊!”

  接着,车里响起了“西北风”曲调的流行歌曲,不知哪位女歌星唱的,歌喉嘹亮高亢,一吟三叹,端的是好歌,好嗓子。

  老板问:“听吗?不爱听我换台。”

  孙胜说:“听!”

  这高中生最近迷上了流行歌曲。

  于虹便也说:“别换台了。”

  车开入市内,于虹心中忽觉自卑,不敢让老板往太平胡同开。她怕老板见自己住那么脏乱差的地方、那么寒碜的土屋而低看了她。在一个街区的街口,她直叫停车,说家就住附近,一拐便到了。

  孙胜明白母亲的想法,默不作声。

  老板说:“这里真是黄金地段,没根底的人家可住不到这里。”他下了车,亲自为她母子二人打开了车门,专职司机似的。

  秉昆家修房子这天,赶超前脚刚到,于虹和儿子后脚也到了。她是来向郑娟数落赶超不是的,儿子则要在周家将小貂还给龚宾叔叔。于虹又与赶超闹别扭

  不一会儿,秉昆将老友们迎回家了。十余年了,老友们不曾再在周家聚过,忽一日又聚在周家了,互相看看都老了,脸上都没有了当年青春英俊的模样,个个感叹不已,气氛亲热而又不免忧伤。

  龚宾说:“都到了。”

  进步说:“没到齐,男的缺吕川、向阳,女的缺春燕和吴倩两位嫂子。”

呢,也拿她当宝贝,两口子关系一直很甜蜜。无论从日子的紧巴,还是从夫妻关系的热乎上来讲,进步正在过的生活宛如秉昆与郑娟当年那种生活,他如今的幸福感也与秉昆当年的幸福感可有一比。

  听了进步的话,德宝解释说春燕确实有事,区妇联组织一些同志到农村去进行“好媳妇”评比活动,还得两天才能结束。

  赶超说:“尽搞些没用的事,吃饱了撑的!天下的好媳妇本来就有限,某些女人骨子里就只想做好女儿,根本不想做好媳妇,妇联宣传评比就会改变吗?”

  大家都听得出来,他的话分明是说给于虹听的。

  于虹乜斜着他说:“那也得看做媳妇的摊上了什么样的婆婆,有那婆婆越老越刁,为老不尊,儿媳妇越让着她,她越拿儿媳妇不当回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如果不反抗,儿媳妇还是儿媳妇吗?不变成喜儿了?”

  赶超朝她瞪起眼,刚要顶几句,秉昆向他递过烟去,小声说:“忍一忍。”

  秉昆已听郑娟说过他们两口子关系紧张的事了,很替他们纠结。

  郑娟也趁机岔开话,问国庆,吴倩怎么没来?国庆说本想来的,昨晚得到一个消息——环卫部门要招三四十名临时工,不是扫大街,而是当本市几座公园里的卫生清洁员兼管理员。她正愁没活干,很向往能挣那份钱,一大早跑去报名了。

  秉昆问国庆在干什么。

  国庆说,还能干什么呢?蹲马路牙子呗,三天有钱挣五天没钱挣的。如果吴倩再找不到工作,日子就很难再过下去了。

  国庆那番话竟是笑呵呵地说的。郑娟告诉秉昆,国庆大病过一场,糖尿病并发症险些要了他的命,医生说回天乏术,是吴倩四处求偏方,细心呵护,百般照顾,才把他的命从阎王那儿夺了回来。从此,他与吴倩的关系和睦,连性格也变了,再愁的事,都能不着急不上火地面对。

  秉昆又问:“你姐在‘和顺楼’的工作怎么样了?”

  国庆说:“还行,成老员工了。这一要谢你,二要谢白笑川老师。你出事后,当年你招的那批员工全被换了,就我姐没换。白老师威胁路路通公司的人说,如果把我姐解雇了,他发誓要让‘和顺楼’以后变成不和不顺永无宁日的地方,他还不是冲着他和你的关系、你和我的关系才说出那种狠话的?你哪天去看他,千万替我捎句感激的话。”

  郑娟插话说:“你姐能在那儿一直干到现在,也证明她本人表现好。”

  国庆说:“那倒是真的。我姐干活实在,不偷懒不耍滑。只要头儿让她负点儿小责任,她就会全心全意地做好。如果出点儿小纰漏,头儿还没说她什么呢,她先不能原谅自己了,也幸亏她的工作稳定,要不我现在笑不出来了。”

  于虹冲她儿子孙胜说:“儿子,记住,以后你参加了工作,一定要向你国庆叔叔他老姐学习。老百姓的儿子,只有那样才能保住饭碗。”

  孙胜已合上书听大人说话,他庄重地回答:“妈放心,我记住了,将来不管干什么工作都会那样。”

  大家便齐夸孙胜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于虹美滋滋地又说:“我吧,如今谁也不指望了,谁也指望不上了啊。我唯一就指望儿子将来有出息,让我晚年能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我就知足了。”

  赶超瞪着她想说什么,国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他将话硬咽下去了。

  德宝此时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对于虹说:“听了你的话,我更觉得人生太没意思,我指的是咱们这种人的人生。好比橄榄球,两头尖尖的,那就是咱们人生能过上的那么一点儿好日子。小时候穷欢乐的日子,加上晚年了也许无忧无虑的日子,有些人也许还活不到晚年。中间那么多日子,总是在煎熬着硬撑着过,没意思啊没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着橄榄球的形状。说完,他还给了那只别人看不见的“球”一脚。

  赶超怪声怪气地说:“实在活得没意思了就死呗,哪天你想死了,我毫不犹豫地奉陪。”

  于虹环视着大家说:“都听到了吧?是人话吗?”

  “不跟他们掺和了,咱俩聊咱们女人的事去。”郑娟将于虹扯入了小屋。

  国庆对赶超说:“你对德宝的话太当真了,人家现在的日子还可以,怎么会想死呢?”

  秉昆问德宝,目前靠干什么挣钱?

  德宝说自己也吃起了“文艺饭”——谁家办喜事,什么公司什么单位举行什么庆典,哪家商店饭店开张,自己常被邀请去出节目,拉大提琴或讲个笑话什么的,便能接个红包。有的月份比在酱油厂上班挣得少,也有的月份比上班挣得还多。他属于业余文艺“单干户”,挺自在。

  国庆又对赶超说:“听到没?自在才是人家目前的真实状况。春燕是公务员,人家也是吃文艺饭的,理想的夫妻搭配,人家哪会寻死呢?”

  赶超赌气似的说:“我觉得活得太没意思了肯定是真话,哪天实在想不开了我……”

  秉昆瞪着他制止道:“打住。十二年了,今天哥儿们重又聚在一起了,都说点儿让大家心情好的话行不?”

  赶超点点头。

  国庆幽幽地说:“开始干活吧。”

  赶超忽又说:“等会儿,你们还没正式认识一下我的‘红颜知己’呢!”他起身拎过小笼子,让大家看笼中的小貂。

  赶超家虽没有冰箱,但在门斗挖了个菜窖,儿子带回家的貂食就放菜窖里,不会坏。那小貂在孙家吃足喝足,被当宠物养,毛色油黑瓦亮,长大了不少,机灵可爱,不怎么怕人。

  赶超炫耀说:“我请它出来,让哥们儿几个见识见识!”

  孙胜赶紧告诫说:“爸,你别弄跑了它!”

  “你整天上学,是我一天几次喂它,逗它玩,它早跟我熟了,还恋我呢。

有我在,不会跑!”赶超说着,伸手入笼中,将小貂捉出来,放在膝上。

  龚宾也说:“它跟我更熟。”想伸手摸时,差点儿被小貂咬了一口。

  赶超停止抚摸,它就爬上他肩,从这边肩头绕到那边肩头,再从那边肩头绕到这边肩头,上蹿下跳。

  虽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却一个个孩子似的看得啧啧称奇。

  国庆说:“到底是人养大的,一点儿野性都没了,训练训练就可以表演节目。”

  龚宾说:“它都是貂场的第四代貂,基因退化了。”

  进步说:“可爱也可怜,估计一年后就该被杀了剥皮。”

  龚宾说:“不是一年后,是两年后。一年后皮太薄,两年后皮和毛都是最好的时候。带肉的骨头架子还可以卖到鸡场,绞碎了拌鸡饲料里,听说吃了那种饲料的鸡生的蛋个儿大。”

  进步说:“我要是预先知道,可不买那样的蛋。”

  赶超说:“它以后的命运怎样,我是决定不了的,喜欢一天是一天,喜欢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说着,抱起貂,又偎又亲的。

  德宝见状笑道:“它白天是貂,晚上会变成美女钻进你被窝里吧?”   国庆瞪他一眼,训道:“胡说些什么呢!当着人家儿子的面,没个叔叔样!”

  秉昆也认为他那玩笑开得不好,但自己十二年后与这么多哥儿们见面,他也没言语。

  赶超却笑道:“我儿子快成年了,听听无所谓。不瞒你们几个,我还真做过那种梦,醒了不知究竟是不是梦。”

  话音刚落,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于虹在门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赶超,双眉倒竖,厉声喝问:“孙赶超,你还要不要点儿脸啦?当着你儿子的面,你口中说出那种话,不害臊吗?咱俩这夫妻还凑合个什么劲儿呢?明天就离婚吧!趁早离了算了,你以后天天夜里做你的貂梦吧!”

  小貂受那一惊,转眼从赶超身上逃了,龚宾和孙胜急忙去逮。

  德宝大叫:“快关门!”

  进步立刻将门关严。

  赶超望着于虹,自知理亏,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其实,他因见了秉昆高兴,只不过想炫耀点儿什么。他目前的人生最无可炫耀,唯有那小貂可作一下炫耀的资本,逗大家开心开心,不料却激怒了妻子。

  那时,他的样子好生可怜。

  郑娟将小屋的门关上了。

  小屋里传出于虹的哭声。

  在她的哭声中,秉昆四人沉默无语,怔怔地看着龚宾和孙胜逮小貂。他俩终于将小貂逮住了,放入笼中。

  秉昆等四人这才缓过神来。

  秉昆指点着德宝,想说什么,张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干活,干活,我早就说该干活了!”国庆猛起身,将德宝几个一一推出屋。

  屋里只剩秉昆一人,他愣了几分钟,起身进入小屋——郑娟和于虹坐在炕沿,郑娟正在劝慰她。

  秉昆朝郑娟使了个眼色,郑娟闪到一旁去了。秉昆上前两步,低声劝道:“好于虹,别哭了。德宝和赶超,他俩还不是在开玩笑嘛。我们十几年没往一块儿聚了啊,一时高兴,哪句玩笑开过了,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你刚才当着儿子的面说了那么一番让赶超下不来台的话,你就全对吗?你在屋里再哭起来没完,儿子在外边听着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儿子都那么大了,咱们大人也得照顾照顾他们的自尊心吧?你忘了?你和赶超,你俩可是在我家认识的、相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贫贱夫妻别自分!你和赶超离,且不论他,你的日子会更好过了吗?儿子的感受会更好了吗?你刚才那番话火气太大,连我的心都被伤着了,算我求你,你今天发的火到此为止,行不行?”

  周秉昆说得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想还说什么,嗓子发紧,说不成了,怅怅地转过了身。

  郑娟噙着泪说:“除了一句,你刚才劝于虹的话我都同意。就是贫贱夫妻那句,咱们几家都贫这不假,可谁家也不贱,咱们谁家也没做过什么贱事。你那一句,我要替你更正。”

  秉昆说:“于虹,你要记住你嫂子这句话。我和她生活二十多年,头一次听她说了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你要记住啊。”

  于虹终于不哭了。

  孙胜却在大屋里哭起来。

  秉昆两口子赶紧离开小屋,一起去劝。

  周家的房子,如今成了光字片看上去最糟糕的房子。尽管当年打了地基,后来又在屋里支过钢架子,但别人家的房子,十二年间年年有人修,里外墙皮越抹越厚,保护了墙皮内的土坯没变酥。周家的房子,十二年间里里外外没再抹过墙皮,地基以上土坯暴露的地方,用抹子一扎,酥得掉渣。

  国庆叹道:“惭愧,十二年里咱们都没替他家抹过一次墙,对不住好哥们儿三个字啊!”

  赶超说:“我抹我家墙的时候想过,可心烦的事一多,往往又给忘了。”他们还住在太平胡同的家。他和于虹一下岗,连在别处租房子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德宝一边抹墙一边说:“光字片的人家,除了盼望咱们市发生一场大地震,除了政府灾后重建,估计住上好房子的希望很渺茫了。”

  进步马上提出质疑:“那得死多少人?死后升入天堂才能住上好房子?”

  “你今天吃错药了咋的?怎么尽说屁话?”国庆旗帜鲜明地反对德宝。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肯定户户都有下岗的、失业的,有的人家还肯定不止一个,基本上都是在苟活。”德宝说得来气,将抹子插在墙上。

  德宝来秉昆家之前也窝了一肚子火。他说自己在吃“文艺饭”,只说了比较光明的一面,不怎么光明的一面是,常常是他去表演,过后却拿不到钱,或拿到的仅是讲好的出场费的一半。像他这样的人,背地里被叫作“艺混混”。想要先拿到钱后演出?门儿都没有,人家有帮有伙的根本不带他玩,所谓“文艺饭”也就吃不成。今天来秉昆家的路上,他绕了个弯去向一个“招呼人”讨钱,对方却说被自己花了,只能下次找机会补给他。可他正等着那笔钱,准备带老母亲去看病。老母亲八十多岁,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发一次烧也许就离世了。

  德宝的气话刚说完,走出屋的秉昆接了一句:“为了下一代不再苟活,咱们这一代苟活也得活。”

  德宝说:“秉昆,不管我的话你爱听不爱听,请别跟我抬杠。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是为了帮你家修房子。你被关了十二年,现在自由了,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及时来看你,否则对不起咱们当年的友谊。我再说一遍,今天谁也别跟我抬杠,我心里起火冒烟呢!”

  赶超说:“哪儿跟哪儿啊,莫名其妙!”他本也在抹墙,结果反而弄出了个大洞,不得不用砖砌。

  秉昆说:“你们都听着,我让你们一个通知一个到我家来,其实主要不是请你们帮我修房子。有沙子、水泥和砖,我自己从从容容地修,四五天也就完工。我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了当面向你们表达一种深深的内疚。如果再不表达,我心里憋得慌。”

  赶超笑出了声:“又一个莫名其妙,比第一个更莫名其妙。”

  龚宾怕弄脏了他那体面的保安制服——起码他自认为是体面的,并且一向是新的。脏了后貂场会有人替他洗干净,熨得板板正正;旧了,则发给别人穿,再发他一套新的。他不干活,只监督,不时指出别人哪里做得不细致。

  德宝说:“你把制服脱了,也帮着干点儿!既然来干活,你穿这么一身算怎么回事?”

  国庆说:“他就没想来干活,他是来显摆的。”

  进步说:“他可以不干。”

  龚宾说:“是的,我可以不干,在哪儿我也什么都不干。”

  居然没谁对秉昆的话有什么认真反应,他忍不住说:“你们都停一下。”

  大家这才做出认真反应,都停了手中的活。

  秉昆将龚宾扯到一旁,命令道:“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下面的话跟你没什么关系,只跟他们四个有关系。”

  德宝、国庆、赶超、进步四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秉昆说:“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今天同时接受我的歉意。”言罢,他深鞠一躬。

  德宝等四人你看我,我看他,一个个大不自在。

  德宝窘窘地说:“秉昆,你如果因为我刚才的话不满,冲我一个人来。别弄这景,连累他们三个也一头雾水,不尴不尬的。”

  秉昆郑重地说:“你别误会,跟你刚才的话没半点儿关系。你那是气话,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我是真心实意的,在里边的时候我就想象得到,你们每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呢,有个亲哥是当官的,还算是个不小的官,我很希望在找工作这一点上他能主动帮帮你们,那也算给了我这个弟弟莫大的快慰,让我觉得配得上你们这么好。可是呢,十多年里,他从没有那点儿主动性,好像在他眼中,我这个弟弟根本就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内疚。我在里边的时候就经常想,出来后首先要做的是这件事。”

  他一说完,操起锨来就开始和泥。

  德宝们又互相看看,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龚宾冷不丁大声说:“你们快干活啊!不抓紧干今天能结束吗?”

  于是,他们都默默干起来。到了中午,周家的房子从外看又像有人住了。休息时,龚宾分午饭,每人一个面包、两根香肠,还有新蒸的馒头,一箱可乐随便喝。郑娟忙着拌两小盆凉菜,再做一道汤。于虹终于被郑娟劝得心情好了些,也同儿子与大家一块儿吃饭。

  于虹问儿子,在所有叔叔中,谁的人生他比较中意?

  德宝说:“你这话就问得特‘二’,我们自己都很恼火的人生,你儿子哪里会中意?如果赶超说你‘二’,你又会和他恼。”

  于虹不好意思地笑了。

  孙胜却说:“我觉得,龚宾叔叔的人生我就挺中意。”

  大家都一怔。

  孙胜又说:“什么工作不愿干了,想换就换,不愁失业,还不必老老实实干,喜欢干才干点儿,等于白拿工资。他也没家庭负担,活得轻松愉快乐乐呵呵的,我向往那样的人生。”

  “我侄子这话我真爱听!”龚宾喜笑颜开。

  “儿子,龚叔叔那样的日子可不是谁都有幸能过上的。第一得先疯过,第二最关键,得有一个有地位的小叔。”赶超难以接受儿子的说法,嘲弄道。

  “儿子,妈不是经常教导你人活一口气吗?你那么想太没志气了吧?我认为,你进步叔叔的人生才是你该中意的。妈希望你将来也能娶一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妻子,妈也会把她当女儿看待,你们有了孩子,妈替你们照顾。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求过得多么富足,只求过得平平安安。”于虹还是对赶超生气,她借机教育儿子。

  “都听到了吧?她亲口说的吧?一家四口,没我什么事了!那我也得像进步的爸爸那样干脆成为烈士呗!成为烈士也得碰机会吧?我至今还没遇到,怨不得我吧?”赶超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起身往外走。

  秉昆立刻跟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一时又有些压抑。

  郑娟端上凉菜——无非是拌黄瓜、西红柿、粉皮什么的,她觉出了气氛异常,反问道:“谁又惹谁生气了?秉昆和赶超呢?”

  国庆说:“到小院吸烟去了。”

  德宝说:“嫂子,你别疑神疑鬼,没什么情况!你就快去做汤吧,都等着喝口热的呢。”

  德宝起身将郑娟推回厨房,搂着龚宾肩说:“咱们这么多人,谁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呢?”

  国庆笑呵呵地说:“我肯定不是,我只觉得阵痛一阵阵痛在身上,有时真想喊他妈的好痛啊!”   于虹搂着儿子说:“我们一家三口连亲戚们都算上,没一个尝到改革开放的甜头的。”

  德宝说:“我们两口子也不是。‘红霞洗浴中心’改来改去改没了,组织上没处安排春燕,才把她往妇联随便一塞。”

  进步问:“你指我?”

  德宝用另一只手捋了他后脑勺一下,笑道:“别自作多情,你算哪门子受益者呢?”

  德宝接着又说:“没有我会问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搂着这家伙啊!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那么多私企。没有那么多私企,这家伙只有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小叔,还是没法混到今天这如鱼得水的地步!所以,他是咱们中唯一一个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孙胜说自己相中他的人生了,那会儿我就暗想,孩子说得没错啊!改革既得利益者的人生,忍受着改革阵痛的人谁不羡慕呢?你小子自己说,你是不是改革的受益者?是不是?”

  德宝一次次使劲儿按龚宾的头。

  “是,我是,我千真万确是!”龚宾哈着腰,朝后反伸双臂,如同被批斗似的,做出悔过自新的样子。

  于虹说:“德宝你别欺负他,看人家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来气呀?”

  德宝这才罢手,笑道:“可不嘛,以前见他一次心疼一次,想到时也心疼。现在见他一次生一次气,想到时也生气,想不生气都没法。”

  龚宾说:“你嫉妒朋友是不道德的。”

  “我踹你!“德宝嘴上这么说,却从后将龚宾拦腰抱起,抡悠了一圈又一圈。

  龚宾笑道:“再来,再来,看你有多大劲儿!”

  国庆、进步和于虹母子便都笑了,连郑娟也从厨房探出头看着笑。  直到这时,周家才真的有了几分老友相聚的欢乐。

  德宝放开龚宾,喘道:“老了,没劲儿了,这小子胖了,沉多了。”他搂了龚宾一下,拍拍他的脸说,“好龚宾不许生气啊!我刚才的话可都是玩笑话,我可受不了老友相聚一个个愁眉苦脸,逗着开心解愁哩!”

  小院里,秉昆和赶超听着德宝的话,也相视一笑。

  赶超又掏出了烟盒,秉昆制止道:“少抽一支。”

  赶超犹豫了一下,将烟盒揣兜里,推推栅栏说:“都成这样了,也得修了。”

  秉昆说:“以后我自己修。你呀,不要再跟于虹闹别扭了。日子本来就难,你俩这样还怎么往前过?再说孩子也大了,得照顾孩子的心情。我就闹不明白,于虹亲戚上赶着帮你找工作,你为什么搪三拒四的?”

  赶超叹道:“如果我连工作都得靠她亲戚找,我在家里更没地位了。这十几年里,我也不是没往家里挣过钱。我接连两个冬天当刨粪工,还叫我怎么样呢?我是游手好闲、怕苦怕累的人吗?我总想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可往往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就整天絮絮叨叨!”

  秉昆说:“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的生活压力可不就大了吗!你的话就不识时务,稳定的工作能轮到咱们吗?”

  赶超又叹道:“别劝了,你不劝我也明白,只不过有时候不死心。今后我听你的,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别生气。我和国庆还真对你哥不满过,但一想连你这亲弟弟也没沾上他什么光,心理就又平衡了。何况他当的是外市的书记,情有可

原。如果他当的是本市的书记,明知我俩在水深火热中,却一点儿都不主动帮忙,我俩肯定就不再登你家门了……”

  正说着,秉昆嫂子郝冬梅来了,两手都拎着两三个盒子。

  秉昆迎出小院,诧异地问:“嫂子,你不是前几天看我哥去了吗?”

  冬梅说:“正好有车回来,你哥让我跟车回来一次,替他挨家挨户送这些东西。车上还有呢,跟我去拎吧。”

  郑娟听到冬梅的话走出来,她与冬梅拥抱了一下,转身匆匆回到屋里接着忙起来。

  秉昆和赶超放下接过的东西,跟随她而去。

  一辆面包车停在马路口的路边,冬梅从车上递下十来个盒子,掏出手绢擦擦汗,这才说:“不敢让车往你家门口开,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你哥支持那个市的残联办了个糕点厂,终于正式生产糕点了。中秋节快到了,糕点厂提前生产了一批月饼、粽子,试销一下,看看市场反馈。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不少,我跟车回来,按他写的名单送给朋友们。这些可不是剩下才给你和你的朋友们,你的朋友们也都在名单上,人人有份……”

  秉昆说:“正好他们都在我家,嫂子跟我回家见见他们,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说:“不行啊,秉昆,还有几家没送到呢。有件事干脆就这会儿告诉了你吧。北京已正式来了调令,你哥被调到教育部去了。报到时间紧。我送完车上的东西,随车再回他那边去,得帮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郑娟解释,我连你家门都没进,她别见怪……”

  周秉昆双手拎着糕点盒子,望着那辆车开走了,顿时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自言自语说:“我们周家,从此只有我一家在本市了。”

  赶超也失落地说:“这下咱们都彻底指望不上你那个哥了。一门心思当官,当了那么多年,听到过不少要重用他的传闻,结果重用到官场的边角去了。教育部,唉……”

  确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点、月饼、粽子,连唐向阳和龚宾也有份儿。每份的盒盖上不仅写着姓名,背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人间自有真情在”“山河依旧,友谊长流”之类的话,并有周秉义工工整整的签名。

  大家都已吃饱喝足,却还是打开盒子吃了点儿,都说好吃。  郑娟与秉昆有同感,眼泪汪汪地突然起身进小屋去了。

  于虹随之也跟入了小屋。

  下午,郑娟、于虹母子和龚宾也都上手了。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都少了,活干得快多了。

  五点钟左右,吴倩骑自行车来了,一下车,她搂着国庆就哭开了——上午去应聘,等到十点钟才开始,结束时已中午了。说是公开招聘要体现透明度,不给后门、条子任何可乘之机,下午三点就张榜公布。她求职心切,没有回家,在街边小摊上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守着那地方等。

  “总共招五十人,不过就七八十人应聘,我觉得面谈的人对我印象不错……我不想来告诉你的,可一到家我心口更堵得慌了。不立刻跟你说说,晚上都没法做饭。听别人说早内定了,我这种实心眼儿的人是陪衬。”她说完哭得呜呜的。

  国庆没什么管用的话相劝,只得反复说:“别哭,就当没那么回事吧。”

  他乐呵不起来了,别人也不知该怎么劝,只有看着,听着。

  德宝小声嘟哝:“唉,只不过就是公园里的临时清洁工……”

  吴倩忽地转身对秉昆说:“秉昆,你为我出点儿力吧,就算我和国庆一块儿求你了!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姐夫蔡晓光了,他们在那儿拍电视剧,他和公园里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说说笑笑的。你现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转机。公园里的清洁工不同于扫大街的,我做梦都希望有那么一份工作……”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脸上了。

  他一时间满脸通红。实际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没什么特别含意,因为谁都不便表态,纯粹是一种自然反应。

  “秉昆刚回来没几天,你别给他找麻烦!”国庆训斥起吴倩来。  郑娟却说:“让他去试试吧,如果办成了,咱们今天不是都高兴吗?”

  秉昆将目光从吴倩脸上收回,看看国庆,看看郑娟,壮士断腕般地说:“那我就去!”

  他问明是哪一个公园,蹬上吴倩的自行车去了。

  周秉昆到那个公园时,蔡晓光们已离开了。有人说转移到江边去了,具体在哪儿却说不清楚。他接着赶往江边,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了。

  蔡晓光见了他自然高兴,不但向他介绍自己手下的同事们,还怂恿他客串一个群众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闲心呢,赶紧说明来意。蔡晓光顿时阴下了脸,一口回绝道:“晚了,已经公布,生米做成熟饭,帮不上了。听明白,帮、不、上、了!”

  蔡晓光告诉秉昆,吴倩说得没错,公开招聘确实是个幌子,是为照顾一些退休基层干部的情绪才想出的一个办法。基层干部是指科长副科长们,他们退休

了,一丁点儿权力“过期”了。他们也是人啊,亲戚中也有下岗失业的啊,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啊,对改革的意见很大。采取那么一种办法为他们的三亲六故解决一份临时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财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个名额他们之间还争来争去摆不平呢,何况已经公布录用名单了,怎么帮呢?

  秉昆苦着脸问:“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蔡晓光连连摇头,他见秉昆不悦,便又说:“我知道你跟国庆关系不一般。你看这样行不?你告诉他们两口子,就说我向你郑重保证,吴倩的事我肯定挂在心上,但要给我时间。”

  “其实吴倩目前有工作,听说能多挣点儿才动了心。”获得了姐夫的保证,秉昆的表情好看了些。

  “那我就帮国庆找份工作。总之,我肯定帮他们两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帮!”蔡晓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时,他给了秉昆一个袋子,里边是五条烟。

  秉昆说:“你忘了我戒烟吗?”   晓光说:“没忘,你分给你那些哥们儿。都是好烟,别人送我的,我吸不过来。”

  秉昆家,外墙抹完了。

  朋友们一个都没走,各自洗罢手脸,刷干净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砖,坐在周家大屋里饮茶、聊天。秉昆没回来,他骑走了吴倩的自行车,国庆两口子想走也走不了。他两口子不走,德宝几个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吴倩觉得不关心她的事,只好陪着等结果。

  进步说:“平心而论,中国还是进步了。买面包不用粮票,粮店里细粮随便买,俄式红肠也吃得到。还有水泥、沙子、砖、油毡什么的,都是过去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得什么领导批条子才能买到。”

  德宝怪声怪气地笑道:“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不愧是烈士的后代嘛!”

  进步正色道:“跟我开玩笑别连带上我父亲啊,我要生气的。”

  郑娟也说:“德宝,不许你以后再挖苦人家进步,人家说的也不是拍马溜须的话。中国这么多人口,什么事可不只能一点点儿往好了改变呗。到咱们老百姓也承认好了,当然更慢。十几年前,我哪儿弄得到茶来招待你们?那时候,秉昆他父亲做梦都梦见水泥和沙子、砖……”

  大家便都默不作声了。

  郑娟又说:“以后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家多跟他讲讲这十几年国家变好了的事,他心情会开朗点儿。他刚回来前几天,整天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怕主动跟别人说话遭白眼。我带着他到关系好的各家去串串门,他才去了。德宝,你丈母娘嘴快,把这十几年里光字片发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脑儿全讲给他听了——谁家跟谁家,因为巴掌那么窄的地方互相恨了几年,结果影响两家的半大儿子也互相仇恨。

大年初几的,这家儿子将那家儿子一刀捅死了,判了死罪,被枪决了。谁家的女

儿,因为母亲反对她第三者插足,不听劝,结果将老妈活活气死了。还有谁家的男人,因为下岗,一时憋气将干部打伤,被警察带走,结果一家人的日子更没法过

了。秉昆回来后,喝了几盅闷酒,哭了,对我说他宁愿还一直被关在狱中,也不愿继续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见了你们,他才高兴起来,才肯为吴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这样,跟我都好像没多少话可说了……”

  小院里有响声,赶超起身一看,见是秉昆回来了。他朝郑娟使眼色,郑娟收住了话。

  秉昆进屋后,大家见他带回五条好烟,说是姐夫给的,都以为大功告成,无不欢喜。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一时分起烟来,国庆和赶超各两条,德宝理所当然地将一条“中华”据为已有。进步不吸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像看三个小孩子分糖果。

  郑娟欣然对于虹说:“看来我让他去还是对的。”

  于虹说:“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家赶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了啊!”

  赶超说:“秉昆,你姐夫介绍我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欢天喜地。你也操心着点儿我的事,啊?”

  国庆对吴倩说:“你哑巴了啊?”

  吴倩不好意思地对秉昆说:“秉昆,多谢你和你姐夫了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老大不自在地说:“可是,你那事,我没办成。我姐夫……让我代他请你原谅。”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秉昆将他姐夫的话说了一遍,大家才渐渐明白了。

  德宝一拍国庆的肩,安慰道:“有他那么一句,秉昆也算没有白跑嘛!”

  国庆赶紧说:“是啊,是啊。”   吴倩也说:“对对,有他那么一句话也行。我的事虽然落空了,国庆不是吃了颗定心丸嘛!”

  秉昆又对赶超说:“你的工作问题,我姐夫说他也会挂在心上的。”

  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红了脸。

  郑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红着脸恳求大家都留下吃晚饭。

  德宝带头说不了,他家还有事,结果大家便都说家里有事,不吃饭了。

  “干了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饭绝对不行,那我和秉昆心里多别扭?谁也不许走,都得留下,回家不也得吃晚饭吗?不费事,秉昆和小聪预先买了不少现成的……”郑娟一一拦着大家往外走。

  门一开,周聪下班回来了。待他向大家问好后,郑娟问:“儿子,你叔叔婶婶们要走,你同意吗?”

  周聪说:“不同意。叔叔婶婶们,都吃了饭再走吧。”

  大家只得又坐下。

  周聪又说:“妈,我碰到了杨姥姥,她急着要跟你说些什么话,你先去她家吧,我和我爸会把饭弄好的。”

  他所说的“杨姥姥”,就是春燕妈。

  “那我去去就回。”郑娟匆匆走了。

  郑娟一出门,周聪从桌上抓起烟盒,也不管是谁的,点着了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说:“你怎么也吸烟?”

  周聪说:“爸,让我吸这一支吧。”

  秉昆严厉喝止:“不许,掐了!”

  周聪却继续吸。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秉昆生气了。

  “爸,我是有意把我妈支走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外人,趁我妈不在这会儿,我得先告诉你咱家出不幸的事了!”周聪低着头,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

  秉昆一愣,不理会儿子吸不吸烟,赶忙问:“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况了?”

  儿子坐在眼前,妻子刚刚离去,周秉昆的第一反应是他哥的安危。

  周聪摇头。

  “你姑?……玥玥?”

  周聪低声说:“她俩都挺好的,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块儿回国。”

  他又深吸了两口烟,眼中流下泪来。

  秉昆从儿子手中夺下烟蒂,国庆又从他手中夺过去,替他摁灭了。

  “可你婶白天刚来过,他们都见着了,这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你姑父在江边拍电视剧,一小时前我刚与他分开!……车祸?!……你婶?是你婶出事了,对不对?!”

  秉昆双手扳住周聪的肩,晃得他前仰后合。

  “爸,是我哥出了不幸……”

  “楠楠?!”

  周聪哭了,连连点头。

  秉昆就是没想到楠楠会遭遇什么不幸。他在美国名牌大学攻读博士,公派留学生,前程似锦,既不属于周蓉母女那种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义那种在官场上如履薄冰的人。他会出什么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还写着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说,急死我了!你哥到底怎么了?”德宝们看着听着,也替秉昆着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国与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数日后,刚回到美国的大学里,导师便愉快地告诉他,校方批准他做导师的助教了。在美国,导师有极大的自主权,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须校方批准。他的导师是研究东方法制建设的权威,需要很多案例来支持立论,这方面周楠的帮助必不可少。导师乐于由他这一名中国学生来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了一些误解和嫉妒。一天即将下课之际,有位男生突然闯入教室,举枪乱射。枪口对准一名女学生时,周楠挡在了她身前。男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手枪却卡壳

了。对方旋即掉转枪口,对准了另一名吓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护,手枪又卡壳了。枪口再次转向了束手无策的老教授,周楠以为枪中没有子弹,扑了过去。枪响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胸膛。

  首先获知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着是周蓉。一个多小时前,就是周秉昆在江边找蔡晓光那会儿,周蓉将国际电话打到了周聪工作的那家报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么样了?是死还是活?”周秉昆再次摇晃着周聪大声问。

  “爸,你要挺住……我以后……没哥了……”

  周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起来。

  朋友们全惊呆了,谁也不看谁,谁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泥塑似的看着他们父子。

  周秉昆目光发直,张几张嘴,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聪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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