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渝中区望龙门白象街「重庆母城望龙门白象街记忆」

编前语：品读完川耀先生的《记忆》，十分感慨！他那存续在岁月中的桑梓情怀，可谓满腔赤诚。他凭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长年走访搜集，不断淘洗积淀，敢于狠下真功夫，钩沉史海，再现轶闻故实、还原本真，文中有着许多的情节内容，鲜为人知。他严格地按照五个W，交待来龙去脉。由于工作历练使然，以其相当高度的文化站位，捕捉取舍，架构拿捏，通篇让史实说话，语言练达，行文流畅，读者们为之涨知识、开眼界、增学问。张老年届八旬依然笔耕不辍、严谨认真、淡漠功利，真让人肃然起敬 。著名画家、重庆漫画学会会长、老重庆黄勇智先生，获悉川耀先生拟发表故城记忆，欣然命笔，根据文章史实节奏，百忙中配图十余帧，场景再现、旧时风物、岁月留真，亦难能可贵也。敬致感谢！

书法家张健题字（川石系其笔名）

重庆母城望龙门白象街记忆

作 者：张川耀 / 插 画：黄勇智

不知不觉望龙门缆车站至道门口临江房屋被拆了个精光，老城又一独具濒江特色、高低错落、不同材质、不同款式、不同风格、不同年代，因形就势的老建筑群被彻底摧枯拉朽，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真有“墨子见染绢而悲”的同感，更勾起曾读过的苏轼《后赤壁赋》中名句：“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城市布局理应多元，不少老街区、老建筑是城市地标、历史文脉、物质档案，其实科学规划、修旧如旧，完善配套生活设施，留下原住民不失烟火气，将其保留下来，不也是一条途径?

关于本篇文稿的修订与史实方面的交流座谈

一

1935年6月，重庆建市首任市长潘文华，署政八年半，四川省主席、军阀刘湘，决定将省政府从重庆迁往成都，他与刘湘不仅亲如袍泽，刘湘一直视他如股肱离不开他，潘文华不得不卸任重返军界。恰好，从朝天门经陕西街、道门口、望龙门、太平门、储奇门接南纪门的公路通车，上下半城两条商业街交相辉映，观音岩、两路口、菜元坝、上清寺等新组团形成，母城由区区四五平方公里，向东西南北拓展到百余平方公里，规模和城市功能奠定，新的商贸、交通大格局形成，他走而无憾。

这段公路建成前，东西向滨江的望龙门、太平门、白象街、大梁子当时是一个整体，白象街与大梁子之间，有一条商家鳞次栉比，房挤天窄，供官轿、师爷、驿差、买办、滑杆、马帮、学子、背夫、扯船子、居家户、买卖人、挑脚汉等杂陈共用的丈许青石板大道。南区干线贯通，道路拓宽至五丈，才将紧连互依的地块切割成内靠大梁子、外临滔滔长江，除白象街外，又一条商贸繁荣的通衢大道诞生。

望龙门、太平门、白象街不仅是母城湖广填四川外省人理想的落脚地、重庆开埠洋人独拥的特权街，晚清、民初和抗战陪都时，是实业家、中共早期革命者、文化媒体人的聚集地、办事处，还是历代封建王朝道、府、县三级衙署所在地。这里历史人文积淀深厚，尤其是近现代，在这街不长，地不大的地方却是水陆要冲，寸土寸金、商事兴旺，文化繁荣、名人荟萃，不循陈规，先驱者、革命人、冒险家、弄潮儿大显身手，实现抱负之地。这里一直涌动着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求新思变的活力，到底开创了内陆及重庆好多个第一，真的是难为史家，让人难以尽言。

望龙门是古渡口，与南岸龙门浩隔江相望，在《重庆历代方志集成》《巴县志》等文献中寻觅，远可上溯汉唐宋元，近可见清末民初。人工划桨搬艄的柏木船义渡，始于湖广填四川中后期，即乾隆年间，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此情此景下浩“川祖庙”内后墙上，“湖广填四川记”里有记载。而这载人运货过江的柏木船，与1938年8月15日，开通的望龙门过龙门浩蒸汽轮渡，一直并存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

望龙门在母城十七门里，无论是开门或是闭门，既没名讳也无席位，而望龙门在重庆城却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门”，这又是咋回事呢?缘由是在长江主航道靠南岸一侧，顺着江流卧着两条巨大的龙形礁石，逶迤数公里，上溯盐店湾，下至野猫溪，在龙头相对处，有仅只一条木船能进出的豁口，古人敬为“龙门”，“浩”内是泊船良港。

北宋嘉佑元年，即1056年初春，眉山苏氏三父子进京赶考，自嘉州乘船东下，途经渝州，被这胜迹吸引，上岸游览，见此形此景乃天造地设、妙不可言，于是苏轼把原“江口村”取名为“龙门浩”，并亲笔书写勒石江岸。而在东水门与太平门两座开门间，在闭门太安门上有一处叫“黄桷岩”的高崖，正是观看这得天独厚、气势恢宏、险峻无比，惊涛澎湃的江波拍击“龙门”，听那有若万马奔腾巨响的最佳处。看的人多了，路人常问你们伸长脖颈望啥子?答曰“望龙门”，从此这太安门和临江高崖“黄桷岩”被人们逐渐遗忘，久而久之“望龙门”就叫出了名。

重庆城第一座缆车，就诞生在望龙门，它是由中国建筑大师、桥梁专家茅以升设计，1944年7月动工，上下高差47米、全长178米的鱼腹式缆车，于1945年5月16日通车。当时人们为看“稀奇”“过瘾”“玩格”“尝新”不仅城里人，老远八远城郊的人，那怕排队等候上一两个小时才坐得上缆车，也心满意足乐此不疲。儿时，上行票2分钱、下行票1分钱，那时经济不宽松，人小脚劲好，舍不得那可买一支冰糕的3分钱，上下都是一溜小跑，只有过河船那4分钱省不了。据悉，30年前废弃的望龙门缆车，将在三五年内恢复，既释怀老重庆乡愁，也给旅游者提供一处有人文情怀、值得忆念的打卡景观。

1957年以前，南岸龙门浩不通公路，1930年10月4日，四川省主席刘湘、重庆市市长潘文华等上涂山寺揭幕“西南和平大法会”，便是从望龙门渡口乘人工划桨搬艄大柏木专船抵达下浩，步行登山拜谒。陪都时蒋介石借道上黄山官邸，宋氏三姐妹下浩看望抗战遗孤，张道藩、郭沫若等应邀参加美驻华大使馆武官处迎春酒会，冯玉祥、于右任到下浩体察民情视察办学，梁思成到建业岗联合国家办事处陈情避炸奈良、京都，丰子恺、吴作人、张书旂等去下浩周家湾卜内门西南实用艺术学校授课，周恩来到龙门浩会见民建创始人徐崇林、陪都影剧功勋人物夏云瑚，牛翁作东请张恨水、应云卫、吴祖光、丁聪、黄苗子等至交和《新民报》同仁到下浩吃大江活鱼等等，都是在望龙门爬坡下坎，乘轮渡到龙门浩。

十年前，多次在重庆新闻泰斗牛翁（杨钟岫）书房，抢救性请他回忆老重庆的轶闻趣事

抗战时期方被日军轰炸过的白象街，左侧江全泰号清晰可见

抗战期间，从全国一下涌进重庆数十万人，房荒简直愁煞人!当时人们是这样说的：“谋事不如娶妻易、租屋更比谋事难”。加上小日本的飞机不间断对重庆主城狂轰滥炸，成千上万间房屋被弹火焚烧、损毁，夷为废墟，致使重庆房荒雪上加霜，无以数计的人流离失所。望龙门缆车站左侧，有由美国红十字会紧急筹资，于1940年至1941年依地势高差布局，以竹木夹壁小青瓦为主，修建了两批十余栋，每栋20余间简易滨江住宅，统一交由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无偿提供给遭受灾难的无房平民居住。

1941年，美国红十字会捐建的望龙门平民住宅及纪念碑

在望龙门缆车鱼腹式轨梁一侧，可清晰看见当年美国红十字会修建捐赠的一式十余栋简易民居

望龙门缆车站正对面，原望龙门百货商店一侧，东升楼旁的“二府衙”，封建官制同知，是协助知府工作的二级衙门，其办公地习称“二府衙”。“二府衙”原在巴县文庙，后迁江北，衙门迁走了，地名却留了下来。二府衙70号，这栋青砖小楼，曾是杨闇公父亲杨淮清的产业，1926年2月，为了革命事业，杨闇公把这栋房子作为中共重庆地方执行委员会和四川省委办公地，朱德、刘伯承、肖楚女、吴玉章、陈毅、冉钧、童庸生等，皆曾与首任中共重庆地委书记兼军委书记的杨闇公，在此策划研究和部署全川及重庆的革命活动。

二

佛门典藉中说，文殊菩萨跨青狮，普贤菩萨骑白象，青狮献瑞、白象呈祥、护佑苍生、社稷安澜。南岸慈云寺面江右侧，在紧挨寺庙转角处有一威猛似下山捕食青狮，长约一丈五，宽约五尺，系长江江崖上原生青石凿刻，在望龙门缆车上站、原黄桷岩坎下有一天然凸出岩石，形似白象，后因修缆车而毁。青狮白象遥遥相望，借青狮之神威、白象之慈善，有的说镇抚“孽龙”、有的说镇抚“河妖”不得兴风作浪，江水不泛滥成灾，确保江上行船、沿江百姓安全，故有“青狮白象锁大江”一说。

望龙门缆车上站斜对面、原艺术照相馆正对门的川帮银行——聚兴诚，由光绪年间在白象街经营桐油、糖业、茶叶、生漆、山货、匹头的重庆富商杨文光及其族人共营的商铺发展演变而来。1913年10月，杨文光三儿子杨希仲，从日美留学归来，带回全新理念，力促经营转型，运用人脉呈文北洋政府，1915年获财政、农商两部批准，重庆第一家以“无聚不兴难成行”为宗旨的民营银行诞生。聚兴诚银行借鉴日本三井银行模式经营，办公楼仿日本三井银行建造，中西结合砖木结构，四楼一底一地下金库的办公大楼于1917年落成。聚兴诚银行建设时，正逢民国初期战乱，害怕遭兵匪和“棒客”抢劫，房内楼梯修得很狭窄，只容得下一个人上下，凡大点的柜子、办公桌皆只能从窗户吊上吊下。

聚兴诚银行重庆旧址

1924年，三哥杨希仲因故早逝，老五杨粲三与九弟杨季谦等合力经营，1930年底，杨粲三之子杨受百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入职聚兴诚银行，叔伯父子齐力、审时度势、配合默契，银行、商贸、水运、进出口业务稳步发展。解放前后杨粲三、杨受百从商正派、思想开明、仗义谦和、热心公益、服从大局，在金融业支持新政权、促进全行业公私合营作出了积极贡献。杨粲三曾任聚兴城银行董事长、重庆证券交易所首任理事长、四川省政协常委；杨受百曾任上江猪鬃公司董事长、聚兴城银行总经理、公私合营银行西南办事处副主任、重庆市工商联主委、重庆市政协副主席、重庆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曾任过聚兴诚银行董事长、总经理的杨季谦，解放前夕与杨粲三、侄儿杨受百及家族成员政见、经营思路不一，携自有资金，遁走香港自谋发展。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避敌内迁重庆，外交部不仅借聚兴诚银行办公，还借用与此不远，人民公园长亭下，原渝中区图书馆，曾系民国初期征收局，后是刘湘挂校长衔的“重庆高中”所在地。这两栋对称独立的一楼一底砖木结构，小巧玲珑带花园的静谧庭院，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宠惠、郭泰祺、宋子文都曾在此办公，他们皆是临危受命，肩负外交使命，学贯中西的干才。解放初期，聚兴诚银行实现公私合营，此后这栋办公大楼有多种角色转换，西南贸易部办过干训班、开过望江饭店、日杂公司进驻、供销社办过货栈和交易厅......

大梁子，也就是金碧山脚一线，道门口、现在的第一人民医院，是原川东道衙门，望龙门至太平门系原重庆府和巴县衙门所在地，尽管川东道和重庆府都是巴县的上司，可建筑结构都是两波四铺水，而巴县衙门却是三波六铺水，足见其壮观和气派，无愧全国一等大县、川东首县。1939年，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巴县县衙”，几经“江（江北）巴分治”、“渝（重庆）巴分治”，巴县在市中心已无一寸属地，不得不迁出，县治经人和场（华岩）、李家沱马王坪、南温泉等几易其所、多地辗转，直到1954年，最终落户鱼洞。

淳祐元年，即1241年，此刻的四川大地，蒙古入侵者如入无人之境，铁骑碾压、横行肆虐、民不聊生、苦难深重。文韬武略出众、气度胆识过人的余玠在南宋万分危难之际，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四川制置使兼重庆知府，全面负责四川防务。上任伊始，他立下“愿假以十年，手挈四蜀之地，还之朝庭”，为实现宏愿，将指挥中心由成都平原移驻拥有山水屏障的重庆。他在长江、嘉陵江、渠江、涪江沿岸山隘、要津，修筑合川钓鱼城、白帝城、云顶山等40余座依山设险利于坚守、绊马的路障和坚固的城池，构建起以重庆为中心的大防御体系，余玠的抗蒙帅府就设在老鼓楼遗址。

余玠无愧杰出统帅，运筹帷幄、广纳良言，”渝城瞻全局、踏地脚跟牢“，精准调度指挥，先后与蒙军大小数十战，抗衡数十年，麾下冉琎、冉璞兄弟、王坚等战将凭借三江汇合要冲地，身先士卒坚守城池36年不破。1259年，蒙军统帅、蒙哥汗受流矢所伤，死于合川钓鱼城下，蒙哥大汗之亡，引发蒙古汗位之争，一时自顾不暇，不仅暂时挽救了南宋，也解了蒙古吞并欧州之危，从而改变了世界格局。后世称颂余玠勋绩“一隅存宋祚、尺土拒元兵”，为支撑南宋半壁河山做出了重要贡献，十年后四川失地基本收复，人民安居乐业，上交的赋税几乎占南宋岁入一半。

戎马倥偬中，在视察山川形迹时，余玠也曾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句，现摘录其留在重庆南岸，已成千古绝唱的两首诗。一.《觉林晓钟》：木鱼敲罢起钟声，透出丛林万户惊。一百八声方始尽，六街三市有行人。二.《黄葛晚渡》：龙门东去水和天，待渡行人暂息肩、自是晚来归兴急，江头争上夕阳船。透过两首诗，我们可感悟余玠心系民众、观察世事之细微，此时“渝城八景”已渐露端倪。

巴县衙门左侧，白象街下街口，邮局巷旁四方街正对太平门鱼市口的中华老字号“桐君阁”，是靠制造“戒大烟丸”发财，精于药业的许建安，用钱遍寻秘笈，于1908年冬月开创。“桐君阁”之名是借春秋时黄帝臣工桐君，怜其底层布衣贫病，辞官结庐富春江悬壶济世，有关这位中国最早的“药圣”记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世本》一书中可见。当年三楼一底的青砖楼，前门是店、后堂是坊的”桐君阁“，大石朝门十分雄阔气派，两边雕着药花的石柱上阴刻榜书””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的信条，进售药大堂两边立柱挂着刻匾”品贵不减物、制繁不减工“，陪都时“桐君阁熟药房”精制的安宫牛黄丸、大活络丹、霍香正气丸等，是享誉国统区药到病除的神药。

大梁子、金碧山下，聚兴城银行与巴县衙门之间，曾经是明清时重庆府衙、朝天门“水陆驿”等所在地，辛亥革命胜利废府存县，同盟会元老、民国巴县首任知事吴恩洪，征得重庆督军熊克武同意，将府衙、川东道官产变卖，一方面集资办新学建图书馆，一方面辟为商业场、模范市场增加税收。商业场分为西大街、西二街、西三街、西四街。解放前老府衙重庆商会入驻、解放后一直是重庆工商联办公地。这一带除西三街小学外，比邻的有文华街四明小学、望龙门小学、东升楼小学、太平门小学、东华观小学、太华楼小学、东水门小学等，莫小觑这些学校，年深最短的也是陪都时开办的。近在咫尺就有这样多所小学校，可见当时这一路段金融商贸、工厂作坊、公航运输、服务行业、临江经济之兴旺，居住人口之稠密。

1938年10月，《新华日报》从汉口迁渝，总馆设在苍坪街（公园路口），将营业部设在西二街，五三、五四苍坪街和西二街被炸，《新华日报》总馆迁化龙桥虎头岩下，营业部迁民生路。商业场、西大街，背山面水，在杨森、潘文华接力治理下，建成中央公园，陪都时建孙中山像改名中山公园，解放后更名人民公园，公园因形就势修建的环形青石梯道，成为连接上下半城的重要通道。

尽管周文钦学养深、名望高、影响大、延聘者众，盛名之下，他敬恭桑梓，婉辞诸多名利兼得的职位，独具慧眼开发南温泉，百折不挠为其精心规划、建设扬名而鞠躬尽瘁。他以自已的学问、名望和人脉，登门延请官绅、富商、名流、军界援手襄助，通过整合众筹，建桥、筑堤、垒坝、修路、疏浚河道、挖掘泳池、移栽花木，把一个“隐匿深闺”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打造成名闻遐尔，名人荟萃的旅游、疗休胜地。可惜天不假年，“巴渝名秀才”英年早逝，享年仅48岁，他还有许多关于南温泉的建筑设想，壮志未酬。

当周文钦另有他就，由毕业于四川高等学堂（四川大学前身），曾任巴县中学（重庆29中前身）校长、巴县教育局长、家居白象街的温少鹤接任《商务日报》社社长，署理时间长达七八年之久并担任多届重庆商会主席、重庆丝业公会总董（会长）。温少鹤在创建重庆大学、解决母城自来水供应、汽车客运，与周文钦、汪云松等组织和支持四川学子赴法勤工俭学曾作出过杰出贡献，解放后温少鹤历任重庆工商联主席、民建主委、重庆市副市长等职。

1925年春，留法学生、中国早期电影人吴特生，看好商业场地处上下半城要冲，正对白象街中段，生意场集中、流动人口多，于是按域外和大上海规制，在重庆市办起第一家高规格电影院，取名“环球”。“环球”当年干了不少让人大跌眼镜，敢为人先的新潮、洋派事，他首设包厢男女混坐，这在上世纪20年代，男女授受不亲桎梏下，这简直是明目张胆、胆大妄为挑战世俗。“环球”放映美国《卫生》片，前所未有广告宣示，禁止15岁以下少年入场，越是这样，人们越是趋之若鹜。“环球”第一家放映吴特生、卢丕漠执导，在重庆拍摄的无声新闻纪录片《革命阵亡将士》，第一家放映美国彩色故事片《浮华世界》，第一家放映国产有声片《歌女红牡丹》、第一家放映梅兰芳国产彩色戏曲片《生死恨》。

被誉为“现代国文的拓荒者和奠基人” ——叶圣陶

1937年淞沪会战，在“八一三”战事中，上海开明书店梧州路总店毁于战火、损失惨重，书店整体避战迁桂林，日寇步步紧逼，1941年又将总部搬迁重庆，选址西大街，由被誉为“现代国文的拓荒者和奠基人“——叶圣陶主理、丰子恺襄助，更名“重庆开明图书局”事宜。在军阀、巴蜀中学校董王瓒绪的盛情邀请下，叶圣陶出任该校兼职国文教员，《巴蜀校歌》歌词，便出自叶圣陶之手。茅盾《子夜》、巴金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皆由其首发，解放后开明书局走向公私合营，1953年3月合并成立中国青年出版社，时任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曾任常务董事。

三

现在有人把白象街说得很大、拉得很长、范围很广，有点失真。这条长不过400余米的滨江著名老街，建筑中西兼融、洋行买办、码头货栈、公司钱庄、涉外机构、官商富绅、简易民居、山货土产、旅店饭庄、茶楼酒肆、各类小吃，人流穿梭拥挤嘈杂，电灯、气灯、马灯、亮油壶、纤藤杆，精致与简陋、学人与精英、商枭买办和洋人、国共官员、民主人士与布衣草根，各有路数各有其位各司其职，既有明争更有暗斗，眼花缭乱动魄心惊......这里是藏龙卧虎地，是极其重要不可遗漏缺失的母城发展史，它承载着移民文化、开埠文化、航运文化、邮电先驱、媒体开山、陪都文化、码头文化、袍哥文化、商贸集散地、民主运动活动中心等等复杂而厚重的历史人文。

白象街临江吊脚楼

《新蜀报》报馆于白象街的旧址

张澜等新蜀报社同仁

现存最早的《新蜀报》报影

老先生见一坡石梯直通江边，他倏地咏出：高下渝州屋、参差傍石城。谁将万家炬，倒射一江明。浪卷光难掩，云流影自清。岭看无尽意，天水共晶莹。我和诗人徐国志都听懂了这是赞美山城夜景的诗，都说王老此诗精妙，他哈哈一笑说，此王老非彼王老也，这是乾隆年间巴县县令王尔鉴，夜宿龙门浩见江对面万炬闪烁而作，我很喜欢这首诗，所以能随口咏出。

张健书王尔鉴诗

老先生说这就是“太平门”码头，陪都时这里不仅是重庆的邮政专用码头，也是邮件水陆路分拨中心，这坡梯坎还是水夫，穷苦人下江挑水的通道。抗战时沿江揽载船和水上住家户密密麻麻，肩挑背杠上货卸物的人成天川流不息，入夜沿江灯火连绵、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大街上灯红酒绿，美食荟萃、招展的店幌、闪烁的霓虹灯下家家打拥堂，狭窄的街道伴着留声机播放的市井新曲，舞厅传出的嘣嚓嚓之声，茶楼说书人的精彩故事吸引着乐不思归的夜不收。而今再也闻不到当年诱人的吃食味道、茶酒咖啡扑鼻的香气，老街已经面目全非，过去十之七八的老房子不见了。我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里就是重庆水上消防队消防艇的锚地。

说具体点，白象街起于望龙门缆车上站，止于太平门鱼市口，中间有一出口正对老重庆府衙——工商联，人们约定俗成将此划分成上下白象街。听代代传承的老人们说：重庆地势生得妙、前面有照后有靠、两江福水托半岛、沿河上下十三帮。这下半城说是十三帮，细数下来二三十个行帮也打不往。白象街里重庆棉纱业、匹头绸缎、瓷器业、山货业等行帮、公会云集。

吕彭祥书重庆民谣 ——《下半城》

上世纪30年代中期至40年代中后期，川江船务元老、民生公司副总经理邓华益，所兼任理事长的重庆航轮商业同业公会、中国船业意外保险公司总经理的办公楼，就在现在塑白象的地方。1948年初，时任国府交通部部长余大维，专电重庆市政府和民生公司：邓理事长领导重庆航业担任川江艰巨之航运，胜利之后对于川江复原之擘划，船舶供应尤多，贡献劳绩显著，特予奖励。这是邓华益1938年协助卢作孚，指挥国府西迁重庆，宜昌人员、物质大撤退成就显著受勋，荣获国家奖赏的又一次殊荣。

白象街里不仅有英法等国1860年取得清政府授权，署理关税厘金、邮政传递，以及船籍核验、高级船员任免、报关、海损裁判等权力的海关公署；有1886年由英法资本管辖，连接重庆、成都、汉口、南京、上海的电报局；1896年底开办的大清邮局，招商局重庆分局；白理、义昌、太古、太和、瑞记、宜嘉、鑫泰等洋行及新潮泊来品商家鳞次栉比、华洋杂处，西式或中西兼融的建筑不断涌现。

清末民初时的大清邮局门脸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著名摄影师、电视剧制片人吕渝生就曾住在邮局巷报关行老房子里。二十世纪初，川江行轮基本由英国怡和、太古，法国东方，美国大来、捷江，日本日清等独霸，望龙门、太平门江边就是外轮的港口锚地。1920年8月27日，84名学生取得赴法勤工俭学资格，其中包括邓小平，就是在白象街下太平门囤船，搭乘法商聚福洋行“吉庆”号客轮，告别山城沿长江东下，从上海启程到法国的。此后乘坐民生、华强轮船公司到江津、合江、泸州、宜宾的上水“划子”，也在这里上船。

白象街上始建于1890年，四层青水砖及顶，既承中国传统、又融欧美风格，豪华气派的“江全泰号”，系实力雄厚、跨界经营的美国大来公司建造，美英法日等国多家洋行入驻。每逢新年、感恩、圣诞等重大节日，大来公司都要在“江全泰号”举办酒会、派对，邀请中外宾客、生意伙伴出席，西餐、洋烟、洋酒、咖啡、蛋糕、钢琴、留声机、爵士乐、交谊舞、旱冰鞋、克朗球、扑克牌、显微镜、无声电影，新鲜玩意层出不穷，让信息闭塞的重庆人开“洋荤”、见世面。

说来我家也算世居渝州了。我的曾祖父，姓张，名世益，考取过巴县秀才，清末曾任不入品的“朝天驿”驿丞，祖父姓张，名德贵，曾任巴县衙门赋税征收员，主理屠宰税征收。家父张正福，字寿康，辛亥年间出生于太平门张家凉亭，少年时光在此度过，下白象街临江曾有七八开间门面、堆栈祖业。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国府大还都，几十万人像决堤潮水般瞬间流走，顿时重庆经济出现大萧条。父亲上半城山货海产生意倒闭，急火攻心，病入沉疴，1946年初，母亲当机立断，卖房救人，总算把父亲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从此我家无资产，父亲病愈靠帮人管账讨生活，母亲以针黹补贴家用，而买我家房产的徐银清，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解放初期划分成份，倒查解放前三年家庭资产，好险！我家侥幸躲过“资本家”这一劫。

云南昭通人李耀庭，与四川、云贵总督岑春煊义结金兰，积攒颇丰，晚清时辞官由滇入渝，经营“天瑞祥”票号，由于拥有“官系”人脉，生意钱庄做得风声水起、富甲渝州。据《四川人物志》等文史资料记载：庚子年，即1900年，八国联军侵犯北京，李耀庭责成“天瑞祥”西安分号，向逃难西安避祸的西太后慈禧，敬呈巨额银两纾困，事后朝庭“特颁嘉许”，有朝庭罩着，地方官员对李耀庭无不特殊照顾、礼让三分。具有苏杭意韵的“鹅岭公园”，就是李耀庭的私家园林——“礼园”，其地皮就是重庆府、巴县两级衙门，半卖半送的。1904年10月，为应对洋人竞争，重庆商会成立，李耀庭被推举为首任会长，为打破洋船独霸川江，与外轮抗衡，清光绪34年（1908年），重庆府决定按官四民六合资，川江行轮有限公司在白象街成立，李耀庭居民资之首。

据1909年，首航乘坐“蜀通”轮的中国一代船王卢作孚的助手邓华益、重庆纺织大王下浩人杨宪卿回忆：这艘600匹马力、载重80吨、双桨钢体轮船，是向英国订购驾驶、轮机、船舵、锚链等设备，在上海江南船厂拼装好，聘请川江航运开拓者、英国人蒲兰田任“蜀通”轮船长，重庆有了自己的“洋船”，桅杆上龙旗飘飘，10月19日，靠泊地南岸狮子山江边观看者人山人海，有的老人用抽叶子烟杆的铜老壳，在船体上敲得铛铛直响，说这是硬货经得住撞。

白象街内，川江行轮有限公司所属，第一艘国人拥有自主产权的“蜀通号”，由英籍船长蒲兰田驾驶领航，行进在川江上

“蜀通号”停靠在南岸狮子山，各界人士蜂拥看稀奇

中西合璧、已愈百年的蒲兰田公馆，陪都时一度是美国大使馆酒吧，当年修建时，蒲兰田选址在南岸滨江，要求听得见行船笛声、看得见江上行船，至今依然完好地耸立在龙门浩老街。蒲兰田逝世后，为缅怀这位为开拓川江航道的元勋，很长一段时间，上下水的中外轮船，凡经过蒲兰田公馆江段，都要鸣笛致敬。

蒲兰田公馆

蒲兰田公馆所在地，现如今的龙门浩历史文化街区新貌

李耀庭位于白象街的公馆”卜凤居“，中西合璧、风姿绰约、朴拙典雅、气质昂扬，形若勇往直前航轮的建筑格外亮眼，据知情人讲李耀庭对外轮独霸川江甚为不满，建房造型铭志，决心一定要把川江航运权掌握在国人手中。山城第一盏电灯点亮“卜凤居”，成为轰动重庆城的头号新闻，事由：1906年，巴县富商、在上海求学见过世面的刘沛膏，在太平门安装从英国引进100千瓦的柴油发电机，11月25日首次向外供电。当天恰逢李耀庭70大寿，两个儿子精心设计，在“卜凤居”里里外外安装电灯50盏，公馆内外如同白昼，大半个重庆城的人扶老携幼来看稀奇——洋人“燃灯”“夷火”，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鲜事。

刘沛膏从朝野拥戴“电灯”中看到商机，于是拉富商李湛阳（李耀庭之子）、赵资生、李觐枫等加盟，于1907年在太平门仁和湾坎上普安巷，创立“重庆烛川电灯公司”，集资30万银元，从英商安利洋行购回发电、输电设备，可供1.6万盏15支光电灯泡照明，每天供电时间从傍晚6点至子夜11点半，重庆成为四川省第一个使用电灯照明的城市，这也是全川电力的里程碑。1905年，卞小吾、杨沧白、朱叔痴三位立志实业救国的干才，在白象街42号成立东华火柴公司生产火柴，引导人们从“火柴”一物开阔视野，去逐渐认知和接受西方文明。

卜凤居石槽门

抗战期间“卜凤居”已几易其手，由广东人陈焯龄父辈买下，火炉重庆酷热难耐，学过机电的陈焯龄，利用“卜凤居”地下室生产冰糕和汽水，取名“青鸟”，当时畅销重庆城。解放后，重庆市饮食服务公司位于小米市的冰厂，承袭“青鸟”冰糕和汽水之名，直至20世纪九十年代前，几分钱一支的冰糕，一角钱一瓶的汽水，这个价格陪侍了好几代人，“青鸟”深深扎根在老重庆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重庆冰厂“青鸟”牌冰糕

20世纪20年代末期，一批立志实业救国的干才，逐渐将民族企业做大做强，卢作孚面对外轮对中国船运事业的打压，针锋相对提出“川江民营行轮化零为整”、“一切为了乘客货主”、“中国人坐中国轮”......。民生公司在逆境中上下一致、团结一心，在国家和地方政府支持下，给予加盟的船东最大的优渥条件，摒除了外轮独享海损判赔、中国高级船员由外国审批等特权，实现同业同税，挤压了外轮发展和生存空间。民生公司迅速做大做强，不仅收购了美国大来等公司七八艘江轮，而且盘下白象街洋人资本权力标志——“江全泰号”商务楼，其社会影响和提振民族自信心的意义，大大超过江轮收购和房屋转让本身。

江全泰号被公认为是白象街上最漂亮的建筑之一，最具有浓郁的折衷主义

四

白象街轶闻故事多，传媒和文坛巨匠云集。宋育仁，四川富顺人，光绪12年（1886年）进士，曾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回国后提倡学习域外先进理念，重庆早期维新运动倡导者，力主民主共和。1897年春，在李耀庭支助下在白象街15号，开历史先河创办重庆（也是四川）有史以来第一张现代报纸——《渝报》。一年后宋育仁应四川学政吴庆坻之召，赴成都执掌“尊经书院”（四川大学前身），教授”中国自强之学“，《渝报》停办。

白象街里老舍曾经住过的小屋

1940年10月，茅盾受周恩来，《生活》周刊社主编邹韬奋电邀，从延安来渝出任郭沫若领导的文工委专员，就住在“生活书店”小阁楼上，一边写作，一边负责主编大型抗战文艺刊物——《文艺阵地》《全民抗战》，把全国数以百计有名望的作家和新人团结起来，成为纽带把数以万计的读者联结起来，点燃他们的心灯，看到民族的希望之光。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欧阳山的《三水两农夫》、艾青的《吹号者》、臧克家的《泥土之歌》、夏衍的《赎罪》、陈白尘的《魔窟》……都是精彩卓异、影响深远、大众喜欢的作品。

抗战时期白象街附近的生活书店（重庆分店）

茅盾来到重庆后主编的《文艺阵地》

抗战时期的作家茅盾

现在存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由鲁迅高足、民国“副刊大王”、建国后任政务院出版总署版本图书馆馆长的孙伏园题笺——《茅盾先生五十寿辰暨文艺工作二十六周年纪念簙》上星光灿烂，当天茶话会和贺宴，共有七八百著名人士签到，当时不在重庆和身居海外的文化名人贺电、贺信如雪片纷至，这里不可尽列。随手挑出他们是：沈钧儒、王若飞、郭沫若、老舍、田汉、叶圣陶、柳亚子、艾芜、阳翰笙、朱自清、陈白尘、张恨水、碧野、葛琴、吴祖光、闻一多、巴金、孙伏园、谢冰心、徐迟、牧野、吴祖缃、冯雪峰、李公仆、臧克家、张西曼、彭子冈、靳以、洪深、丁易、光未然、蔡楚生、沙汀、力扬、邓初民、冯乃超、吴朗西、梅林、陈子展等等等等，哪个不是堪称先生的文坛精英、著作等身的大家。

《茅盾先生五十寿辰报到册》，系鲁迅先生同乡、学生，民国“副刊大王”、齐鲁大学国文系主任、中外出版社社长、解放后政务院出版总署版本图书馆馆长孙伏园题笺

民国33年（1944年）3月29日，卢作孚、胡子昂、吴蕴初、吴羹梅、章乃器、徐崇林、程觉民、胡西园等民营企业领头羊，“中华职业教育社”“迁川工厂联合会”“西南实业协会”“中国中小工厂联合会”等负责人聚集讨论建一活动中心，以利于交流兴办企业经验、研判经济趋势、建立与官方沟通渠道、维护企业权益、振兴民族工商业、推动国家实现和平统一等。位于白象街中段的活动中心，其地产由川康银行和聚兴诚银行捐赠，这栋由官方支助、民营实业家集资的“西南实业大厦”1945年3月落成，大厦名系卢作孚亲笔题写。

西南实业大厦，中国民建成立处

西南实业大厦建成后，成了重庆文化艺术、工商各界、爱国民主人士的活动中心，星期五聚餐会最具影响力，周恩来在此发表了主旨演讲《当前经济大势》，举办了“鲁迅逝世九周年纪念大会”、“茅盾五十初度茶话会”等重大活动。让”西南实业大厦“彪炳史册的是1945年12月16日下午，中国民主建国会在西南实业大厦举行成立大会，选举黄炎培、胡厥文、章乃器、施复亮等人组成领导机构，一个新的政党在长江之滨、母城白象街诞生了。

简 介

插画：知名画家、重庆漫画学会会长 黄勇智

2022年1月 第6稿 全文约13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