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母亲的魔幻现实主义」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269更新:2023-03-23 10:24:25

母亲的魔幻现实主义

甘茂华

母亲老照片之一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忌日。母亲是2007年9月2日子夜离开我们的,一转眼就11年了。近来多梦,梦里依稀慈母泪;梦里多思,想起母亲一辈子的艰难辛苦,也反思自己有许多愧对老母的地方。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就在眼前。

是她给我換过尿片屎片,把我抱进那个籐制的摇窝里,摇啊摇,哼啊哼,让我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可是,在她生前,我没有抱过母亲一次半次,也没有为她洗过脚擦过背。哪怕她老得走不动了,我也只是坐在床边陪她说说话而已。

记得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在恩施舞阳坝药材公司后院宿舍的场坝上,阳光亮晃晃的,她还逼着我脱光了衣服,精赤条条地站在木制大脚盆里,为我过过细细地洗澡。来来往往的人看了都笑,说这么大了还要妈洗澡呀!母亲也笑着解释,他自己洗哪里洗得干净,猴毛狗相的,三把两把就敷衍了事。母亲做事就是这种风格,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要亲自动手。特别是儿女们的事情,哪怕洗个碗,扫个地,她都不放心,总要儿女们歇着她来做。这样做当然也带来负面的影响,穷人养娇子,不仅仅是我,而且还包括我三个妹妹,都不会做饭做菜做家务,长大成家后也是后悔莫及。

母亲老照片之二:与孙儿孙女外孙在一起

现在想起来,最遗憾的是,母亲进入老年后,总是说她想去一趟北京,亲眼看看真的天安门是什么样子。我和弟弟妹妹们总是忙这忙那,好像地球离了我们就不转了,因而始终无法成行。现在她去了天堂,再也看不见红墙包围的紫禁城了。虽然我对北京这个城市一直亲近不起来,每次去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且不喜欢北方的气候和饮食,还是觉得南方好;但是,母亲毕竟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土家族妇女,她想见一见京城的世面,确实是顺理成章的一点小小的愿望。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成为我一辈子的内疚。

母亲的老照片之三:父母大人与五姊妺合影

现在回想最多的,倒不是母亲勤劳、善良、刚强、能干、坚韧的一面,反而是她信神、信鬼、信天、信地、信祖宗的一面,她在这方面的言谈举止,完全符合一个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家庭妇女的身份和行为。在文学上,我们把这种观念叫作“魔幻现实主义”。母亲当然不懂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她只是从袓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的遗产中,按照自己的人生经验来解释一些奇奇怪怪的社会和自然的现象。她不认为这是迷信,她认为人的生命必须敬畏这些东西,甚至要敬畏天地万物。

夏天的夜晚,我们在户外歇凉时看月亮、数星星。有人说月亮上有棵桂花树,吴刚正抡起斧头一下一下地砍树。我指着月亮问,是哪块黑影子?没想到母亲一巴掌把我的手打下来,很郑重地告诉我,不能用手去指月亮,月亮是天上的神,她知道谁用手指她,她就要割谁的耳朵。母亲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我想恐怕是她见惯了月儿弯弯如镰刀的形象,联想到收稻子割麦子的情形,才作出如此论断。无论如何,古今中外的诗人,都把月亮尊为女神。母亲说她是神,没错,而且想象力特别丰富。

在我的生长期,几次掉牙齿。母亲说,掉了上牙齿,丢到屋顶上;掉了下牙齿,丢到粪坑里。不然,新牙齿就长不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我百思不得一解。然而,母亲的话就是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那时,我们住在恩施老城小十街附近,中山路58号。老屋阴暗潮湿,又脏又乱,老鼠特别多。母亲用夹鼠板打老鼠,每次安放夹鼠板时,她总是提醒我们,不能说出“老鼠”两个字。她说老鼠是个非常灵醒的动物,你一说出来,老鼠就不会来偷食了。我反驳她,那我天天说老鼠老鼠,它就不敢来了,还要夹鼠板有什么用?母亲说,你晓得个屁,老鼠知道你在说假话,你那点小聪明,它一清二楚。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现在打老鼠,依然是按照母亲的逻辑行事,谁也不提那两个字。不知什么原因,结果还是收效甚微。不过,所有人都承认,老鼠真的是狡猾狡猾的,人类很难让它心服口服。

母亲那点有限的文化,还是解放初期她在腰鼓队时,参加扫盲班学习的结果。她娘家离城不远,就在老城南门外的冉家湾,如今属于城乡结合部的郊区。有一次,她带我去外婆家。走在山路上,一条菜花蛇卧在路中间。我捡起一块石头准备砸过去,母亲拦住我说,蛇是降妖伏魔、辟邪再生的精怪。碰到蛇了,我们要给它让路。说来也怪,似乎蛇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我们只站了一会儿,它嗖地一下,溜溜刷刷地钻进草丛里,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长大后,我走了很多地方,读了很多书,对蛇的认识才慢慢有所改变。据说早在白垩纪,距今1亿4400万年至6500万年前,地球上就已出现了蛇类,幸运的是它们没有重蹈恐龙的覆辙而一直繁衍至今。作家艺术家对它情有独钟,蛇常常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比如中国戏剧《白蛇传》、外国童话《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们的老祖先甚至把它放到具有生命象征的地位,成为12生肖之一。尤其在古代神话的众多天神中,具有蛇身人首形象的伏羲,成为东方的天帝。母亲的所作所为,完全保留着老祖先的遗传基因。

我老家恩施属于山高路远的鄂西山区,过去,信鬼好巫的风气比较普遍。母亲一生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曾经从山坡上摔下来,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母亲请来巫师作法,夜里又到清江河边为我叫魂。她端着一个木瓢,里面放着写有我名字的纸条,一边沿河岸奔走,一边伤心地呼喊,儿呀,你回来呀,外面冷得很,回来烤火呀!儿呀,你回来呀,外面饿得很,回来吃饭呀!母亲边喊边抓起瓢里的纸条四处拋撒,希望我的魂收到纸条了就赶紧回家来。巧的是,当天半夜,我就醒过来了,我的魂被母亲叫回来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莫言曾说过,《聊斋》对他的影响很大。他作品里的“鬼气”,实际上是想打破阴阳界限,让想象更自由奔放。那种虚拟时空、人神鬼三界打通,运用得当自可别开生面,创造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可以说,母亲为我叫魂,她就是虚拟时空的艺术大师。

母亲老照片之四:与儿子媳妇重孙女一朵和大女儿茂荣合影留念

母亲生前说得最多的是“收脚迹”的故事。我曾经把她的话写在我的风情散文自选集《这方水土》的后记中,作为终生的纪念。她说,人在弥留之际,灵魂会出窍而去,飘荡于天地之间。凡是你生前走过的路上,灵魂都会去那里捡拾你留下的脚印。那些歪的淺的脚印统统不要,只把那些正的深的重的脚印纳入囊中。土家人叫作“收脚迹”。等到脚迹收完了,人的灵魂才有了安顿的地方,才肯撒手而去。

这个故事真有几分魔幻的色彩。神神道道吗?不。其实魔幻应该是我国古典文学的一大优良传统。《牡丹亭》里的人物能够因爱而死、因爱复活。《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的白蛇能够春心荡漾、变妖为人。这就比一味的写实更文学、更人性化了。

当年,莫言获颁诺贝尔文学奖时,瑞典评审团认为,莫言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时事以魔幻写实手法冶于一炉,并将他的作品和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及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进行比较。我认为,母亲的魔幻现实主义,比起莫言来毫不逊色。

我想母亲说的“收脚迹”的故事,就是一个人性的读本。我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每一篇文章每一本书,每一首诗每一支歌,该是我们留在人生路上的足迹。我不知道我们灵魂出窍的那一天,到底能收到多少坚实的脚印呢?好吧,那就从现在开始,找一个安妥灵魂的地方。让灵魂跟上脚步,让脚步承载灵魂吧。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去世11周年的忌日,也是子孙们怀念母亲的祭日。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些魔幻呀主义呀,母亲听见了,肯定会一巴掌拍过来,大声喝斥,屁话!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是最要紧的。管它什么主义,活着就是最大的主义。儿呀,把你的魂管好,千万莫让它跑了!等你收完脚迹,妈会来接你的。

甘茂华

甘茂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知名散文家,词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术委员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已出版各类文学著作15部,获得湖北文学奖,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国家文化部群星奖,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散文集代表作巜鄂西风情录》巜三峡人手记》巜这方水土》等。歌曲代表作《山里的女人喊太阳》巜青滩的姐儿叶滩的妹》《清江画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劲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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