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诗词「三言二拍故事一代男神千古怪才柳七官」

本故事出自《三言二拍》之《喻世明言》，原文名《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整理过程中略有改动，请悉知。

唐朝著名诗人孟浩然，与宰相张说私交甚深。一次受邀去做客。两人烹茶谈论间，唐明皇突然驾到，孟浩然躲避不及，只得出来相见。明皇对孟浩然之才早有耳闻，便令他将生平得意之作当场诵来。孟浩然吟诗一首，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 唐明皇听了面露不悦，说到：“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第二天，张说入朝谢罪，极力举荐孟公之才，可入弘文馆任职。唐明皇说：“之前朕听孟浩然‘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天在朕面前，偏偏诵枯槁之辞，且有怨诽之意，还是放归南山，以全其志吧！”遂终身不用。

此一节乃“奉旨归隐”。说的是唐朝的事。接下来说一个宋朝有名的才子，只为一首词误了功名，终身坎坷。

话说宋朝时期，东京（洛阳）有位才子，姓柳，名永，字耆（qí）卿。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生的体态风雅，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吟诗作赋，更不在话下。更有一项本领，乃是填词。什么叫填词?唐朝时，名家李白，王维写的部分名作，被歌姬广为传唱。到宋朝时，大晟府乐官广集词名进行谱曲，再由作词者按格调填词，要求字音协和，丝毫不能杜撰，称为填词。

柳七官人在音律方面，天赋极高，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可谓词家独步。他也自恃才高，没有一人看得入眼，所以既不结交权贵，也不亲近文人。终日留恋花街柳巷。东京名妓个个仰慕，以结识他为荣。若有不知柳七者，还会被笑为下品，算不上头牌之数。甚至传有专门的口号：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这柳七官人，真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在这些名妓当中，有三个佼佼者，交往甚深。一个叫陈师师，一个叫赵香香，一个叫徐冬冬。这三人宁愿自己贴钱，也要争相养柳七官人。

彼时，天下太平，民间但有才华技艺者，朝廷无不录用。经有司衙门举荐他，被授为浙江辖下余杭县令。那三个美人知他要去上任，都赶到郊外践行，随同前去的更是不计其数。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带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才，往浙江而去。不日来到江州，第一事便是寻访当地名妓。有人告诉他谢玉英才色第一。柳七问好地址，径直前去拜访。到了地方，玉英接了，引入内室书房。柳七见桌上摆着一册书，题着“柳七新词”四个字。打开一看，都是他平时填的乐府词，便问玉英：“此词何处得来？”玉英答到：“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日最爱他的词，每次听到有人传诵，都要抄录下来。”柳七又问：“天下词人甚多，卿因何独爱此作？”玉英说：“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非常人能及，妾每每诵读他的词，都不忍停下，只恨见不到他本人。”柳七听了，说到：“卿要结识柳七官人吗？小生便是。”玉英大惊，急忙询问来历。柳七便将赴任之事说了。玉英当下拜倒在地，口称：“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又吩咐下人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柳七感念玉英情义，一连住了五日。因怕误了限期，无奈动身告别。玉英一心要跟随柳七，早晚侍奉。柳七许诺任满回朝时，定来接她一起去长安。玉英也承诺从今往后闭门谢客。双方定下白首之盟，洒泪挥别。

柳七到余杭县上任后，为官清正，将任下治理的狱讼稀少，政务清闲。闲暇之余除了游赏山水，便是赋诗饮酒。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其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又通晓文墨。一天，月仙在县衙唱曲陪酒，柳七见她面色忧郁，问起缘由，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柳七再三盘问，月仙只得说了。 原来月仙对本地一个黄秀才有情，一心要嫁给他。奈何秀才家贫，办不起彩礼，月仙要为秀才守身，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女儿，老鸨一时也无可奈何。

黄秀才所在书馆与月仙只隔着一条大河，月仙每晚乘船过去与秀才相会，天亮再回来。县里有个刘二员外，看上了月仙。月仙不肯就范。 刘二员外设计，让船夫将船划到僻静之处，强J月英，再取个凭执回话，必有重赏。船夫贪财，果然照办。月仙悲苦不已，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女支，遭污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船夫暗暗记下这四句，回了刘二员外，得了一锭银子走了。刘二员外自顾差人请月仙到家中劝酒，喝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不从。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指着扇面上的四句诗叫月仙吟诵。月仙一看，哑口无言，满面羞愧。只得依从刘二员外。原来扇面上的诗正是她当日被船工所污时作的。自此刘二员外日日霸着月仙，不许她与黄秀才相处。月仙因此郁郁寡欢。

柳七听完讲诉，心中不忍。当天就传老鸨过来，将八十千钱作为身价，替月仙赎身，除去贱籍。又请黄秀才相见，领月仙回去结成夫妻。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 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七在余杭县三年，任满回京。想起跟谢玉英的约定，便转道江州去搬取玉英。不料谢玉英初时果然闭门绝客。过了一年，柳七无半点讯问，不免怨愤交加，加之日常生计毫无进项。而门外每日车马若市，推脱不掉。心中想着不过是做了五夜夫妻，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再有人从中撺掇，不免随波逐流，又开始接客。对方是个富商孙员外，此人最会附庸风雅，相处一年，便豪掷千金。柳七来时，恰逢玉英陪孙员外出去游玩。柳七见玉英不在家中，心中已知大概。闷闷不乐，遂取来花笺一幅，写下《击梧桐》。词曰：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杀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写完，又在最后题上：“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将词笺粘在墙壁上，拂袖而去。

回东京后，荣升屯田员外郎。依旧跟东京那帮名姬来往。所得俸禄，及平时为人写诗填词获得的馈赠，都花费在秦楼楚馆里。一天，正在徐冬冬家逗留。宰相吕夷简差人来找。原来，吕相爷六十诞辰，家中歌姬无新歌献寿，特来求柳永作词，另有蜀锦二匹，吴绫四匹，作为润笔之赠。当下，徐冬冬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在案上。柳永磨好墨，摊开纸张，也不打草稿，一气写下《千秋岁》一阕： 词文为: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欃枪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蚤。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柳永写完，见还有一张纸，余兴未了，又写《西江月》一调，词文为：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柳永写完，放在桌上。恰好陈师师差人来请，说是有位美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请他过去相见。

柳永忙把写好的词装进封套，打发差人回去复命，自己则赶往陈师师家。一见那美人，吃了一惊。正是江州谢玉英。原来，那日谢玉英从湖口游玩回来，看见墙上贴的《击梧桐》词，惭愧不已。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细软，雇只船径直到东京来找柳七官人。到了东京，听说他跟陈师师交好，便先来拜访师师，求她引见。当下，二人相见，好似断花再接，缺月重圆，好不欢喜。自此，谢玉英就在陈师师家东边院子住下，再不见客。与柳七相处，犹如夫妻。柳七去找别人，也不阻拦。人人赞她贤惠通达。

再说柳七那日将做寿词封好交给差人回去复命。不料忙中出错，将两首词都封进去了。吕丞相拿到封套，先读了《千秋岁》，十分欢喜。看见另一首《西江月》，也念了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时，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皇甫湜每字索要绢三匹。此子嫌我酬仪太薄！”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用得着求你吗？”从此怀恨在心。

柳永散漫惯了，写完词，事就算完了，不放在心上。丝毫没有意识到当日失误。正值翰林院缺编，吏部举荐柳永。仁宗问宰相吕夷简：“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认识此人吗？”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才华，却恃才傲物，不务正业。现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德。若重用他，恐有伤读书人风化。”又当着皇帝的面将柳永写的《西江月》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称是。其他官员，有心巴结吕丞相的，趁机也连本参他。仁宗御笔亲批四句：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七得知被罢官免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此改名柳三变。有人不解其意，去问他。柳七自嘲道：“我少年读书，本想一举成名，与朝廷出力；只因屡次不中，心中失意，变为词人。原想以文采示人，名留后世；不料又被举荐，做了官。然宦海沉浮，终究不是我喜欢的生活；如今奉旨放落，逍遥自在，变为仙人。”

自此，越发放浪形骸，以妓馆为家。找块手板写上：“奉旨填词柳三变”。想去哪家，预先将手板送过去，这一家便备好酒菜，伺候过夜。次日，再去别家，也是如此。凡经他之手作的词，落款署名处，也写“奉圣旨填词”五个字。

如此数年，忽一日，在赵香香家过夜，梦见一黄衣使者从天而降，对他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命你即刻前往换新。”柳七醒来，取香汤沐浴完毕。对赵香香说：“蒙上帝召见，我要去了。可请众家姐妹寄信与我，我等不及与她们相见了。”说完，闭眼坐化。香香慌忙报与谢玉英，玉英跌跌撞撞一路哭过来。随后，陈师师、徐冬冬也一同赶到。又有其他几家有来往的也纷纷赶来。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了两任官职，却毫无积蓄。谢玉英与他有终身之约，却是自己带着厚重的家私来的，并不花费他分毫。到如今，谢玉英便如他妻子一般。其他几个也似亲人一般。当下，陈师师领头，并其他几家，出财出绢，为柳七置办衣衾棺椁，就在赵香香家殡殓了。谢玉英身穿重孝，并赵香香，陈师师，徐冬冬三人一起戴孝守墓，就在城外买了一块空地造坟，择个日子将柳七葬了。坟上竖个石碑，依照手板刻上：“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

出殡之日，但见一片素缟，满城妓家，无一不到，哭声震地。旧时官僚里几个相识的也来送葬。那些官僚，见此情景，自觉惭愧，掩面而退。

柳七死后，不上两月，谢玉英也因哀思过度，病死了，葬于柳七墓旁。自下葬后，每年清明左右，众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前往柳七官人坟上拜扫，名曰“吊柳七”，又叫“上风流冢”。后人有诗题曰：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此一节为“奉旨填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