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 谢园「何志铭|怀念谢园电影棋王拍摄记」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432更新:2023-04-23 00:24:06

  

  一九八七年细雨霏霏的一个秋夜。

  睡梦中有朋友推醒我,滕文骥托人从北京带回了《棋王》文学本,让我赶快帮助打印。一听要拍《棋王》,我“哗”地推开被子,眼睛一亮,滕文骥终於要拍艺术片了,而恰恰又是“王中王”的《棋王》!剧本出来后,就匆匆踏上北去的列车,去京找《棋王》的演员。在京征询滕文骥:“棋王王一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答:“最好不要什么框框,按你们想的去找,但不能象阿城本人,更不能象谢园。(孩子王的饰演者)。”北京近两个月时间,我们象梦游似地疯疯癫癫找王一生,所有的艺术团体逐个找,大专院校蹲饭厅门口“盯梢”,大街上截道堵人。偌大的北京通通筛过一遍,直到最后登报招考,仍无着落。在那些日子,人急得上火,晨昏不分,常常在出租车上睡着,醒来望着长安街、王府井密密麻麻的人流大喊:“王一生你在哪里!”与此同时滕文骥带着几员干将颠波在思茅怒江、大理洱海之间找景地,常常是车陷泥潭人推上几里路。

  云南北归,滕文骥走出首都机场的侯机厅时,众人吃了一惊,他脸黑得奇特,胡子浓密得吓人。匆匆钻入出租车,潜入华灯初上的北京之夜。我们惴惴不安地说:“王一生仍无着落。”他没吭声,眼死盯着车窗外。突然说:“明天在‘能仁居’请你们吃涮羊肉。”那天,所有的侯选王一生全看了,他说太嫩!无法感受那个年代知青生活。偶然讲到前几日听原“孩子王”饰者谢园谈了一通《棋王》小说:“那就叫来砍一次。”

  那日,我们因故晚回招待所,谢园在门口等了约一个时辰。待我们下车,他直立车前双手捂住小腹,似鞠躬状,脸上使劲挤出笑容,喉咙响了半天还不顺畅,变了腔地滑出声:“滕大导!”滕文骥轻轻掠了一眼说:“你先上去。”滕来了,双手拢了头发,又摸了一把胡须坐下;谢园又站起那纤纤细细的身子,笑的极不真实。以后就漫无边际地砍大“山”,谢园一个劲地陪笑点头,笑累了就懵懂懂懂一副傻呆相。忽然滕劈面问道:“谢园你身高多少?”他蓦地站起,双手掌面紧贴裤缝,慌得眼珠乱翻,结结巴巴:“滕大导,我是一米七五、七四、七三……”他急呼呼地脱了皮鞋,穿着干净的袜子站在水泥地上,尽可能使自己矮一点。大家笑了,问谢园你到底是一米七五,还是七四,七三呢?他冲动亢奋,胀涨得通红,如小学背诵课文一般,珠溅玉盘,滔滔不绝地争言:他就是王一生。

  王一生就是他了!我们半信半疑。滕文骥就这样定了,关门谢客开始搞分镜头工作台本。我们要返厂筹拍,坐火车南下。大任已卸,在车上人昏昏沉沉只是睡,望着同伴也是相对无言。在京时滕文骥隔一两天请我们去吃涮羊肉、我们常坐在位子上犯傻,他四处张罗忙碌找凳子、碗筷,每次花销百元左右,慷慨解囊总令我们不安;往往又在深夜叩门问我们有没有榨菜,知道他又吃方便面了。在食堂吃饭剩下馒头,拿走或送我们,有时外出回来晚了可以充饥。人们说他有钱,哪知道他的难处,父亲年老体弱,母亲双目几乎失明,儿子上学,妻子在京写剧本没住所,只好自己掏钱住店。他不停地拍片,拍商业片,想必自有苦衷。

  到了西双版纳州,美工曹久平、陈欣在三迈山开干了。他们身先士卒带着民工拼死拼活地抢时间,大约一百多间泥棚草舍、竹楼木屋已初具规模。滕文骥当时主要考虑《棋王》拍成一部什么样的影片,这就有了他的《导演阐述》。他强调在影片中融进中国哲学以及儒、释、道等一统的民族精神,他说: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不一样,一些专家按西方哲学来读《孩子王》是大错特错,我们就是要恢复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本体,人心与自然是同体,中国山水画是主里流出来的。即:“中得心源,外师造化”,“得之心,应之手。”今天高兴山水挺拔俊逸,明天提剑四顾,山是另一种状态,所以既是自然,同时也是人本身。我在自然,自然在我心,“我心即我悟”西方的写实主义是对自然的模仿;中国山水画,并非模仿某山某水,而以山水为创作材料,由艺术家创造出为自己精神所要求的新山水。就西方所谓抽象主义而言,它是顺承社会,如达达主义所开始的现代艺术,它是顺承两次世界大战及西班牙内战的残酷、混乱、孤危、绝望精神状态而来,这些作品更增加观者精神的残酷、混乱、孤危、绝望的感觉,是非理性的消极颓丧,使社会更混乱,生活更紧张。中国艺术精神是反省社会的逆向性,遇乱世主张使“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临危不乱,独乐其志,强调人超越专制压迫和社会动乱,主张“无知无欲、无为无用”与自然亲和,寻找自己价值,保持平衡,扩展抑郁生命内部的情感,凭自然山水精神,就是“高明博大,如见山见水”,山水有形无形间,发现了清高玄远的精神。正作为人的安息之地,进入新的人生境界,自然也包括关心社会群体生命和他们悲欢哀乐,以精神的自由保持纯洁,恢复生命的活力,摆脱了有限的束缚,飞向无限的空间,在无限中达成人类所要求的艺术精神自由解放的崇高使命。

  三迈山的景地渐渐从坝子上的灌木丛中凸显。美工将滇西南各族民居特点集於此,筑起一百多间草舍形成三大块房屋群。匠心经营,参差疏落,疏密有致,各具形态,远远望着逼真的原始村寨。大工告成,二位美工抒怀有佳句曰:“三分土,三分洋,三分浪漫;七分工,七分艺,七分潇洒。”对于是否在山上边拍摄边住宿,组内略有分歧,滕文骥力主上山。他说:“应有人间烟火痕迹,加上实地体验极重要,如有人不愿上山,我先搬。”终於,全组住在山上茅屋里。当晚升起了篝火会餐,月上当空,繁星满天,谈笑喧哗,夜不能寐;直到后半夜,都喝得半醉,纷纷睡过去。说房屋大都四面透风,头顶草缝可望天上的星星,蜘蛛爬得密密麻麻,新挖的地潮气蒸发,每人盖两床被子还冷嗖嗖的。三更前后,滕文骥穿着大衣,看望全组同志,他逐个检查,掖好被角,让制片加了被褥之后才消失在浓重的夜雾中。

  作为影片中的主要景地“阿钟宿舍”,搭得最为考究,半悬空式的草顶木屋,几乎每根木料都是美工精心挑选。就在这里滕文骥与演员谈关于《棋王》的表演问题,讲求要建立中国演员的自信。他说:我们谈角色战胜自己,和本人对立也好,都是适得其反。应讲求在镜头前自然流露,不叫劲,虚静则明,比较平和。苏东坡有诗:“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纳万镜。”所谓空静虚昏就是要减少设计痕迹,吃掉设计,虽平淡而山高水深,否则任何设计临场也没用。他说必须全身心去找感觉,吃透了你就能悟道参禅,提供角色的内外轨迹。

  他认为:艺术就是氛围。艺术是以达到的氛围把观众吃进去,加以陶冶,再出来。

  谈到王一生,他说:“我不想找一个机灵的人来演王一生。”

  阿城写了王一生这个人,这“一”就大有文章。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为“道”,“道以一贯之”。“一”呈现为“多”,透过文明而呈现为“美”,呈现“一”的光辉。“一”代表一切可见的根源、潜能,无限的可能性。古代东方思想统一於“一”,呈现为多,多一相通。“一”是可能性,“多”是现实性,从而去认识多。“一”变成“多”的过程就是悟性。这“一、多、一”的循环,圈式的复归,如王一生车轮大战、一对九,九对一,阻力可见大;而阻力正是力量的源泉,并构成力量平复,归结为一的力量。

  与滕文骥相处,听其谈吐,往往惊异他学识好。一次他去北京中国书店购书,花了相当于我们三四月的薪水的钱。他喜欢在生活上放任自己,喜欢用即兴的方法阅读,吸收知识,并不刻意,并不强求。

  山上,行在绿树灌木丛中,住在草棚竹床之上,吃就蹲在地上,喝竹管引来的山泉。一日繁忙喧嚣终于过去了,夕阳交织成一个醉人的黄昏。夜里一个个草棚亮灯了,黑乎乎的山上,灯光从每个草屋透出,象大大小小的灯笼。都市里地面灯光亮,天面目不清,这里的夜晚星星粒粒可数。

  山上,活路紧、海拔高,稍快走都会气喘吁吁。长时间的劳作后,一头扎倒草垛上,耳畔牛铃叮咚,一觉醒来,还是蓝天白云,太阳高高地照着,只是四周世界的静谧,实在是奇特的享受。

  山上,常有“世上已数年,山中才几日”的感觉;一包茶叶、香烟、火柴,也要有人下山时,才能从州里带回。呆久了觉得自己象是回到了太古洪荒。时而是安祥的寿翁,时而如童蒙的孩儿。呆久了觉得日月长长,时光悠悠,就能体会阿城《棋王》小说中,不见呆子想得慌的感觉。

  一日,晨雾苍茫,天际冥鸿,太阳在云雾间象一粒很不起眼的红豆子,全气贯注,光华涌泽,音乐般的浮升。宏大的天真,宏大的混沌,宏大的苍茫野趣的迂合,令人凝神屏息,象被一种神圣的力量攫取了灵魂。知觉天真,柔静高深,感到世界的始初形象和终极形象,产生了远距离的呼应,这种人与自然交合的混沌神韵,使人奇思异想,趋於宁静。滕文骥急切要咱要拍下这景观。待架好摄影机时却面目全非。此后,约半个月的时辰,几乎每日天不亮,他就把大家赶起来,架好摄影机等待再度出现这奇观。“可遇而不可求”,相似的日出终未能如愿到来,他曾引《庄子·渔父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在内者,神动於外,是所贵真也。”他“修辞立诚”的创作态度贯穿始终。

  阿城小说名扬海内外,滕文骥偏选了难啃的骨头。下刀子前又造了拍成“武侠片”的舆论,也就有了打碎阿城小说语言结构的想法,不然非阿城吃掉不可。惯以潇洒风度拍片的他,打碎过去的自我,着实下了不少功。拍摄大迁徒的大场面,群众演员拉了几公里的长蛇阵,虽然部下人分段管理,开拍前他象一头发怒的雄狮,放声疾呼,一口气跑几个来回,震得群众演员目瞪口呆。因为拍摄发生纠纷,他硬是把自己的头撞向柴垛,漫山遍野汹汹奔走,别人拉他,撞翻三四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跑跑就好了,大呼:“你们别管我!”山上的草屋,他的住舍平展展的竹地板,客厅外间的墙上贴着:“参禅非易事,况复是吟诗,妙处如何说,悟来方得知。”古代的篆书又写道:“无为而无不为”。偌大的地板只缺一只蒲团可以立地坐禅。他曰此为“状态”,我知道这是指拉开干活的架势,更是他静态时的创作心理氛围。

  《棋王》是写了一段逝去的历史,按他的说法是张褪色的照片。他以平静的笔触写了一段不平静的故事。王一生是个旧时妓女的儿子,一个穷北京人,吃饭也要捡起掉在衣服上的米粒。他不为文章时世变乱所动,一意钻入棋道。正如佛说:“一切众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当成佛,我心即佛。”人生各在烦恼中过活,但必须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灭与转变,不为所动,随时赋予环境以新意义,新追求,不为命运玩假。如无这种烦恼怎能参禅悟道?王一生用他的微笑和智慧,精神上超越,化烦恼为菩提,磨刮出心性之光。他不以棋为生,却以棋解忧,以求压抑的个性摆脱社会的重负,其人格意志的独立、解放显示了生命的光辉。滕文骥以静治动的手法,展示了内在的中国特色的情绪状态,和那个时代人精神世界里深藏不露的真实情感。

  滕文骥在《导演阐述》中说:“凡人多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份高雅,故呆而迂且痴者,其性情於艺最近,利名心急者,其艺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

  《六韬·发启篇》云:“大智不智,大谋不谋,大勇不勇,大利不利,道在不可铜陵,事在不可闻,胜在不可胜……圣人将动,必有愚色。”

  滕文骥多次说王一生“不要机灵”。“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於万物”、“以与世俗处”为人物基调。追求处於乱世中的人生态度,即:槁木死灰,离形去智,虚静之心,物我两忘,无所对立,无所计较,超越自我,归於自然。以中国哲学内省智慧,致力於完成一种伟大的人格,人的精神境界,以期在自身的精神中求得处由解放;致力於同道与自然合一的伦理追求,以及在追求中表现人的尊严、高瞻和崇本息末的风格。王一生无用於那个时代,就不为社会所拘束,得到精神自由。他离形去智而来的虚静之心,“为棋不为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含有至大至刚之气,他宁静而不消沉,超脱而不厌世,虽身处乱世,则保持人的价值,生命的活力、实在是得到了人精神上的大超脱大自由大解放。

  钟阿城、滕文骥、王一生尽管他们出身不同,但在那个年代,命运把他们抛在同一境地。经历过衣食无着的生活,经历过他们那个年龄该经历的一切苦痛曲折。当这皆过去之后,痛苦的升华是对人生世相的深刻彻悟。从而能平淡地对待历史与现实中的非人事实,把体验到的苦难提纯到一种形而上的高度来品味。滕文骥与阿城即使在生活物质与精神 发生变迁之后,往往在自身的生活中除却空想,极务实际,以高度的收容性,以强烈意志力追求一种审美的内心状态。影片中王一生幽默的冷调侃实际是深广的忧愤。他对“钉子李”的让步应和,对文教书记以古棋交易才能参赛的愤怒,是未发之威;他对知青贫乏生活的满足,对社会家庭以及自身遭际的淡泊,是无声之悲。王一生的人生态度就是对整个人生造化与世相的锐利破译。王一生的生存状态流着东方人浓浓血液中的理性精神,是中华民族对一切窒息人的非人社会制度,罪恶现实不屈不挠与极度的蔑视。由此就会理解滕文骥、阿城为什么活得那么潇洒。滕曾说自己是流浪艺人,平时他渴了不管是谁的茶杯,拿起就喝。吃饭从不挑食,大口大口地嚼吞。一次拍摄成千人拥着王一生从三个洞尘土滚滚地涌出,转弯走上台阶的戏,一个长镜头横移过来,突然从石阶上冒出个藏着的小孩,当着数千围观群众,他大喝一声:“那个小孩,我操你妈!”我知道搞这样的大场面费了多少周折,但也惊煞了我们这些“斯文人。”他就是这样从不故作高深,一心入俗务实。

  滕文骥认为阿城小说里有许多形象比喻,电影很难拍出,阿城小说写道:“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着鲜气。”

  拍摄中真蛇蒸熟象鳝鱼发乌,很难“亮晶晶”“粉粉地”,后来只好将鱼肉切成长条,才成功了。

 阿城小说又写道:“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

  这场戏连拍三次均不理想。七八个人捧着碗喝,不知谁忍不住笑出声,滕文骥大声怒骂,拍完当场将碗摔碎地下,扬长而去。

  在拍摄“棋场”时,空荡荡的木屋,谢园面壁盘腿坐在中间的木板上,一束强光直射头顶,一脸全是土,双目紧闭,两颊深陷,活脱脱是一付“死相,”这没有拍他就提前坐了三个小时,一动不动。滕文骥望着谢园突生奇巧,他叫几个抽烟的工作人员,照着谢园纷乱的头发吐几口烟,烟雾在他头顶四周回旋,怪异的是四边的烟竟然渐向头顶汇拢,旋成一缕青烟,轻袅上升……。俨如阿城小说里写的那样“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造微入妙,妙将入神,神则通圣”,王一生下棋到此时,进入“神化”状态;滕文骥让小瑛送一碗水,意在拉他回人间,再进入涅槃。他把重点放在影片最后一笔结束上,王一生力克群敌,通宵对弈,夜里寒气逼人,将要燃尽的火把纷纷坠落,遍地火堆象是成吉思汗的营地。人们张着嘴,死盯着脸盆大的棋子在移动,直到“钉子李”老将挪位,败退言和、人们举着火把拥着王一生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第二日晨,王一生一人走进观棋场寻找丢失的“无字棋”。整个广场象是发生过一场大战撕杀的浩劫,巨大的树墩东倒西歪,大棋盘摇摇欲坠,遍地废纸片,躺着一地的火把残骸,一阵风吹来,卷起微微的沙尘,偌大的广场静得不能再静了。王一生拣起棋子背身走“三门”(即神门、鬼门、人门)。面对棋场阁楼下的三个门洞,他从左道出神门而去,凄厉的唢呐声穿透撕裂了永恒的寂静。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三迈山上静悄悄”。“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山上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不知谁操着沙哑的干嗓子,弹着破吉它唱着这支歌。山上拍完农场失火,知青农场大迁徒后,大队将要撤离。美工不忍心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毁灭,早就悄悄地去了滇西北。自己盖的房,自己住,又毁答道自己之手,心情极复杂。在这里曾相互祝愿圣诞快乐,生日快乐,新年快乐;在这里曾流过思乡的泪水,劳动的汗水。三十多名北京青年是首次出远门,:这是我们有生之年,没有冬天的岁月,当北京正是零下30多度,大雪飘飞时,这里却是艳阳高照,温暖如春。然而这一切消失了,一批批人坐上尘土飞扬任其颠簸的汽车下山,以无限的眷恋和惆怅,把最后一眼留在心里。眼底是残山剩水,空墙破梁,废墟零落,烟树凄迷;平坡远山与荒芜的路基相映,使人徘徊踌躇,苍凉感喟:创造产生于毁灭!

  滕文骥仓促北上进京,关照火灾与大迁徒样片的洗印。临行留言要我在三迈山上穷苦的俊伲人那里买一件民族服装给他,留任纪念。我最后一人离开山上,完成所托。此时夜色已深,三迈山全然黝黑,与天地自然浑为一体。

            

  活得潇洒的滕文骥,无照驾驶汽车,照样被罚款,否则拘留15天。随着年龄增长,从他的第九部影片《让世界充满爱》后,渐渐要休一会午睡。他从不抽烟,但谈话时总在指缝里夹一支未燃的香烟助兴。他与摄制组的“哥儿们”能共寒暑,知其劳苦饥饱,往往在众口相惑时,一个“段子”讲得三军之众,心志喜悦。任何人在他身旁诽谤别人,都是徒劳。他明察秋毫,褒贬分明,用心若镜,用人不疑。他风神魁梧,豪放精微,为人生而艺术,乐而不疲。在他的创作年表上,从七九年到八八年的十年间拍了十一部影片,“他每年既要体验生活,又要撰写剧本,同时指挥他的摄制组将剧本拍成影片……很久很久了,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星期天’或‘节假日’”。他说:“在中国导演群中,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在这几年里拍了这么多戏,而且只有我才什么都敢拍。”

  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不是适合你虞我诈社会的正人君子,所以他在不害人的同时,亦懂得保护自己,我行我素,却为某些秩序所拘限。他不愿与权势者周旋,但往往最能周旋,达到目的。他对常人难以认真的讲话,真朋友夜半客座,时而谈吐恳切,掏出肺腑之言,娓娓叙来,使人年书:时而抛出一大串“流浪话”,指东说西往往妙语禅 ,渗透他的至理至情。他最为朋友、又不为朋友;很快信任一个人,但你若不信任她,他会比你更快不信任你。於是,他很少尊敬人,他只尊重人,他不顾虑别人如何批评,他从来就不认为别人的价值观对他有很大影响。为艺术他下功夫,但绝不强求下苦功,以自己敏锐的艺术感觉修养,加以判断处理,以活跃的思维应变,故能自如洒脱,从善如流。应该说他是最顺利的也是最不顺利的,从《苏醒》、《都市里的村庄》到《海滩》、《大明星》,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得到该得到的荣誉,而受到误解和非难,使许多朋友感到遗憾。“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在“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告,举世非之而不加诅”的同时,他自有地老天荒无人识的大寂寞与大悲哀,於是在他的成功的探索影片中,无人充满因袭重担下的喘息和挣扎,从而表现出一种桀骜不驯旁若无人的狂野力量。平易的说法称“象棋”为“象戏”或“博戏”,阿城小说中就有“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后者颇得滕文骥赏识:他喜欢这个“搏”,喜欢用险着。

  一九八七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北京冰雪消融。滕文骥驱车拉我们去他家中,听了一次几乎能震昏我们的《卡门》激光唱片,那是几乎要把世界掀翻的音乐,是任何力量不能热气抵御的。我头埋进双膝,腮帮在打颤,所有的毛细血管在搏动中暴涨,我感到它是所有被压抑人们的愤怒,是中国海的愤怒,是无坚不摧铺天盖地的钢铁方阵,它给我们的力量何止是热血沸腾,要冲出这个小屋,走向世界的愤怒强劲是任何力量不可阻挡的。

  后来涉足《棋王》,面对大风起云飞扬的滇西南万仞群山,每每指挥农场大火,千人转移,万众观棋大场面运动调试,我们能境由心造地把有碍於创作的杂念,功名、恩怨、烦恼苦痛扔掉,尽情恣意地在艺术氛围中挥洒,充满激情狂热地投入,多取决于滕文骥给我们的那个夜晚,取决於他逢乱不惊,坚定自信,精神四达并流的气度,取决於要冲出这个世界的强烈欲望,这就有了电影《棋王》对於滕文骥还能说什么呢?

  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古人说:“唯天地之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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