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神相小说温瑞安翠羽眉「温瑞安神相李布衣翠羽眉壹」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621更新:2023-04-27 10:05:04

第一章 对峙

“结发寺”在飞龙岭二十四峰的第十一峰上,地势险要,风景绝美,未到“结发寺”前,山路回转,共一百零九弯,远眺泛海,仰望苍穹,俯瞰来时迂回曲折的绝崖危道,是谓“飞龙第一绝景”。

在这险恶胜景之上,急风如剪,一个人被吹得衣袂翻飞,但他的身体,却像这绝壁上千年风化不产的岩石,入土三十尺般站立在那里。

这个人的双手,插在袖子里,正俯视着下面险绝的栈道。

栈道很荒凉,只有山风卷起飞砂走石,渐渐蒙积在人工砌成的栈道上,忽风势骤变,聚积的砂石扬空飞旋,造成漫空一阵尘雾。

——这男子在这险要处做什么?

李布衣自“结发寺”走下来,这样地狐疑着。

——这人身上带着杀气。

李布衣看了看崖下的浪涛,像千军万马挥动白刃,杀过去又退了回来,再看清地势,心中明瞭这是一个偷袭的绝对好地形。如果下面栈道有人正走上来,这人自上击下,来人不管后退,前进,绝然不及,若再闪避则撞上山壁,右躲则落入深崖。

这地形上的暗杀,足以使被暗杀者决无生路。

可是这一场暗杀,却叫李布衣遇上了。

李布衣心中长叹,他绝不让血染在这灵寺的栈道上,——“结发寺”虽不是名寺,那是因为它所处之地十分荒僻险恶,但却是灵验的寺庙,相传有一对恋人,因双方家长反对他们的婚事,他们偷偷上这这里幽会,但遭这里的贼人劫色,男的奋力抵抗而死,女不甘受辱自尽,两人死去之后,头发竟黏结在一起,长成为一棵树,山贼吓得摔死的摔死、改过的改过,再也不敢在飞龙岭一带作恶了,这棵“结发树”后被人称为神树,附近一带居民都笃信情侣在这里诚心参拜过后,相爱能终生不渝,共偕白首。

李布衣上“结发寺“来,是为自己过去的心爱女子祈愿,心情十分黯淡,从庙宇里出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个暗杀者。

他还没开口,突然感觉到,那杀手已经发现他的存在了。

那杀手的姿态,完全没有变更,山风像一记又一记的剪刀,把他衣袂剪得飘飞袅动,他站在那里,定得就像一朵铅制的云,尽管飞扬但不消散。

可是,李布衣仍然感觉得出来,杀手已知道他在后面,杀手还同时觉察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的严重性,因为如果有人在他背后突击,虽不比他俯扑而下偷袭人来得万无一失,但也可以算作百不失一。

何况,杀手以他敏锐的感觉,知道来的是一位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

杀手没有立即回头,因为他也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时候若突然回身,也正是给予对方猝施杀手的最好时机。

所以他没有回头。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猎物”出现了。

一男一女正在下面险道走过。

只要他飞击而下,就可以一举杀掉两人。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只要他一掠起,后面的人趁此发出致命的一击,他也没有闪躲的余地。

所以他只有僵在那里,李布衣也没有动。

只有那高声谈笑的一对男女,却毫无所觉,说着笑着像游山玩水的人,随意走过或险或峻的山道,不知道上面一片危崖有一颗致命的巨石几乎要坠掉下来。

杀手知道自己已失去最好的杀人机会,然而他自己却仍在危机之中。

——后面的人是谁呢?

杀手感觉到背后那人随随便便的站着,但比一百个人张弓搭箭对准他背心还要凶险。但奇异的是,仿佛只要他不出手,箭也就不会向他射来一般。

可惜他不能即刻转过去,看来者是谁。

这时候李布衣说话了:“你要杀的人已经走过去了。”

杀手没有回头,但他那骄傲的声音可以令人猜得到他骄傲的神情:“只要人还活着,我迟早可以杀得到!”

李布衣一听这句话,眼睛就亮了:“柳焚余?”

男子一震,缓缓回过头来,两道眉毛像两道苍劲有力的浓墨,在写一首慷慨激昂的词中的有一个字时用力一捺,捺在他方型的额上,他脸容上的神情明明是意外之喜的,但却只是淡淡的如喝惯烈酒的人忽然吞下了一口醇酒,他说:“李布衣?”

李布衣如见故人:“果然是‘翠羽眉’!

柳焚余也抿着厚唇笑道:“幸好是李布衣!”

李布衣全身舒松了下来,像一只遇见恶狗的怒猫已经溜上屋顶晒太阳:“如果不是李布衣,这一场架便免不了打?”他的杀气是因为对方杀意大强而催发的。

柳焚余道:“不是。”

李布衣道:“哦?”

柳焚余道:“如果不是你,我又要多杀一人了。”

李布衣笑道:“你是说……刚才的情形,你杀得了我?”

柳焚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也明瞭刚才的形势,不过……”

他高傲得像用自信的石头和自负的刀所雕出的塑像:“你说过,我生命线有方格纹护住断折处,大拇指坚实壮直,而且生命线内侧又有一条辅生命线,数条阴鸳纹,这是多行善事,祖上有德,大难不死,福寿荣归的象征,所以,你跟我打,死的是你。”

他厚唇牵了牵,令人同时感觉到他是一个残忍而又温厚的人:“你的相学,一向很灵,我很信任——比对你的武功还要信任。”

李布衣无奈地笑笑道:“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好像还不止这么多吧?”

柳焚余冷沉地道:“你说:相由心生,心为相转,祸福自寻,善恶必报——可是,爹爹的死,算是什么报?”

李布衣深深叹息。

他跟柳焚余的父亲柳夕烧原是忘年之交,“美罗大侠”柳夕烧原是锦衣卫的清正之士,扶弱救贫、舍己为人,生平不杀人的一位名侠,但因暗助忠良之后而与西厂头子魏彬结怨;魏彬含忿在心。在一次刘谨出巡时,柳夕烧因患咳嗽而吐痰,魏彬指诬他把痰故意吐在轿子上,有意伤辱刘瑾。柳夕烧因此凌迟死罪,柳夫人携柳焚余仓皇而逃出虎口,因柳夕烧素来行侠仗义,故柳焚余母子在武林中多受江湖中人接济,柳焚余原来武功已得乃父精传,加上自己精研苦练,剑走偏锋,招走诡奇,杀气凌人,而他双眉奇拔,端丽如羽,外号人称“翠羽眉”。

李布衣在五年前还见过他,柳夫人要他替柳焚余看相,李布衣发现其人生命线深明,虽有断破,但有玉新纹方格框住。而且拇指下掌丘有顺绕着生命线的线纹,是阴德纹,能保平安,心中替死去老友欣慰,当然期望故人之子能免灾解厄,逢凶化吉。

只是五年一别,而今的柳焚余高大硕壮,且一身杀气,跟已往大不相同。

于是问道:“你杀过很多人?”

柳焚余道:“我是个好杀手。”

李布衣问:“你杀过些什么人?”

柳焚余觉得是对方不信任他的本领,因而被触怒,道:“‘宝城仙主’庄酒红、‘破甲手’唐几、‘赤手天尊’余永远、‘采薇居士’夏映慈全都是我剑下亡魂!”

李布衣一震,顿即怒道:“‘赤手天尊’余永远炼紫河车,残伤孕妇无数,自然该死;‘宝城仙主’庄酒红却与世无争,你因何杀她?”

柳焚余双眉一剔道:“武林中,先后有十六个杀手杀过她,其中十一名死,三名残废,两名从此不问江湖事……我杀了这个号称‘杀不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杀手!”

李布衣两眼如电射向他:“你就为这点杀她?”

柳焚余冷冷地道:“这理由已经足够。”

李布衣强忍怒火,又问:“‘破甲手’唐几,是内厂少见的正直之士,你又因何杀他?”

柳焚余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是魏彬老贼的义弟。”这理由更加充分。

李布衣大声道:“好,那么‘采薇居士’夏映慈呢?他生平修桥整路,行医济世,从不恃技伤人,还是你父亲生前好友,你又为何杀他?”

柳焚余伸出了两只指头。道:“两个原因。”

他冷漠地道:“一、他常在我耳畔唠叨,我不喜欢听人常常教训我,谁都一样!”

他顿了一顿,像宣判一个人处决的理由般地道:“我收了钱,所以杀他。”

李布衣唱息道:“焚余……”

柳焚余加了一句:“我不止杀了这几个人,还有堵延枯、郭城门、龙一些、霍渔冷……全是我杀的,你省下劝我的话吧。”

李布衣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柳焚余道:“谁给我钱,我就杀谁!我要给娘过最好过的生活,我自己也要得到最大的享受……”

他指着李布衣说:“假使有人出高价要我杀你,说不定,你也得死在我剑下。”

李布衣叹息道:“你放心,”他自嘲地一笑道:“我的价钱一向不低。”

就在这时,刚才在险道上毫无警觉地逃过一场生死大难的那对男女,现在已经嘻嘻哈哈的走向山峰来,男的嗓门特别大,女的嗓子特别清,李布衣和柳焚余同时望去,只见男的粗布芒鞋,女的水绿衣衫,但一瞥之后,立即就感觉到,那女的惊人的美,美得像一支玉坠子在阳光中闪亮,男的本来也雄壮硬朗,可是衬着她闪亮抢眼,变得像一扇门板似的。

李布衣禁不住道:“你要杀他们?”

这一对男女,并非别人,正是古扬州与方轻霞。

古扬州是古长城的独子,方轻霞是方信我的女儿,方信我、古长城与刘破三人原本结义,后刘破勾结阉党,逼害忠良,强娶方轻霞,方信我诈死伏击,因得李布衣之助,除掉了刘破一干恶人。(详见”死人手指”一文)方轻霞向来活泼剔透,见古扬州好不容易来了,便要拉他上飞龙岭拜结发树。

柳焚余没有作响,方轻霞眼睛一亮,喜叫道:“李大哥,你一个人来‘结发寺’呀?”

古扬州生性木讷,一见李布衣,只喜得张开大嘴合不拢,连忙跪见拜礼。

李布衣伸手扶着,不让他下拜,苦笑道:“一个人来上“结发寺’,总比不上方姑娘路上有个伴儿,走在石上跟浮在云上没啥两样。”

他知道方轻霞这姑娘俏丽可喜,但小姐脾气端的是难侍候。

方轻霞向柳焚余瞟了一眼,问李布衣道:“李大哥哥,听你刚才说,这人要杀我们呀?”说着又狠狠的瞪柳焚余一眼,却见柳焚余微微向她笑着,这笑容似狐狸瞧见了鸡,再凶的鸡,此时也不由得有些着慌。

由于心头慌了,所以越发要瞪着柳焚余。

柳焚余道:“你是方信我的女儿?”

方轻霞故意仰一仰她美丽的下颔,道:“我是方轻霞,方信我是我爹。”她觉得表明了这身分就可以把对方吓得从悬崖扑倒下去一样。

柳焚余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柳焚余在五年前的生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剑,经历五年前的一场惨变之后,他大部分时间是倚仗一把剑去杀人,以及尽情享受从剑尖上滴的鲜血换来的代价。

他与对手决战时,逢战必胜,除了他“自残剑法”确有过人之能外.他有别人所没有的决心和信心。

他的决心来自父亲蒙冤惨死,令他相信并无善因恶果报应循环可言,所以他放心的甚至不择手段去杀他要杀的对象,尽情地甚至不顾一切的享用他所得到的东西。

他在欢场中浸过不少时日,他玩过不少女人,随即抛弃了她们,像把一瓶酒喝干之后就扔掉了瓶子一样。

他求一醉,但从来没有真正醉过。

他的信心来自李布衣,李布衣曾对他说明手掌上有阴骘纹可保度难,他不信报应但信命运早已主宰人生,他既有这个命,所以跟别人交手的时候,全是拼命。

结果,拼掉的是别人的命。

像柳焚余这样一个见过世面的浪子,玩过女人只怕比他换过的衣服还多,可是他见到方轻霞,还是感到一阵昏眩,起先是心头一阵热,忽地升上耳朵,脑门像给人用几千斤重的棉花击了一下,迷惚而不受伤。要好一会儿才分辨得出来:他的恍惚是来自眼前的一团亮。

奇怪的是方轻霞那么娇丽的女子,给他的感觉像是酗酒过后的第二天一睁眼就望见的阳光。

方轻霞不知道对方的迷茫是因为自己的美丽而不是父亲的名头,所以继续说下去:“你是谁?竟胆敢来杀我!”

柳焚余长吸一口气,他吸这口气像长鲸吸水似的,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在嚷着同样一个声音:我要她,我要她,我一定要了她……可是他说出来的语气已回复了杀手的镇静:“如果不是李布衣。你们早已死了十六次。”他的话刚说完,心里像沸腾的蒸气,呼呜着那强烈得发狠的心愿。

第二章 访稼轩未晚

方轻霞气得粉脸煞白,想骂两句什么,只听柳焚余道:“不过……如果我早知道你那么漂亮,关大鳄给的我价钱再高,我也不会替他杀的。”

方轻霞转怒为嗔:“是关大鳄派你来杀我的?”关大鳄是刘破纠众来犯的高手之一,刘破本身、刘几稀以及郑七品、司马挖全部死了,关大鳄却是该役中惟一逃生的高手。

柳焚余淡淡地道:“杀的还有古长城、方信我、古扬州……”

李布衣笑道:“该还有我吧?”

柳焚余道:“有,不过我跟他说了,我不杀你。”

李布衣道:“为什么?”

柳焚余道:“第一,价钱还不是高到让我冒这个险;第二,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对没有把握的人不杀;第三,我一生里没几个朋友,我不想再少一个。”

李布衣道:“承蒙你看得起,当我是朋友,不过,关大鳄也是阉党那一伙人,令尊就是被这干人所害,你怎么还为他们效命?”

柳焚余冷冷地道:“我只为银子效力,不为人拼命;没有人用得了我,所以我不必分谁是主子。”

方轻霞嘴儿一撇道:“你杀得了我们?”

柳焚余一笑,两道眉毛像鸟羽毛一般平顺光滑:“不是杀不了,而是为了你,我可以不杀。”

方轻霞杏腮蕴红,叱道:“好大的口气——”

柳焚余笑道:“不是口气大,是见到姑娘蛤蟆大的口气也变成蚊蝇般的小,只在姑娘玉坠儿般的耳边,嗡呀嗡的,绕呀绕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方轻霞板住脸孔想骂,却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这一笑。比什么都好看,人说沉鱼落雁,这一笑准能教鱼儿都浮上水面要吻,雁儿自以为是快乐的鹰,直冲九霄急了下凡尘来。

方轻霞一笑,忙掩住嘴,边骂道:“在我耳边嗡嗡,那不烦死么!”

女子听人赞美,再不动声色也不能不动心,就算对方言不由衷,或者居心不轨,也都不能改变这分会说话的嘴子赞礼。古扬州虽没有想到柳焚余要化作蚊蝇的说法不只是奉承而且是一种轻薄的姿态,但很不喜欢柳焚余的眼神,仿佛全场只有他自己一个男子存在。

“你跟关大鳄是一伙的?”

柳焚余转首向方轻霞温和地问:“你要我答是还是不是?”

古扬州把扬耙在硬地上重重一挫,镗然发出星火,怒叱:“那是你的事,关她什么事?”

柳焚余仍向方轻霞柔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怎么对你如此凶?”

李布衣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暗叹。

方轻霞听这人说这句话,粉脸绷了起来,道:“他待我很好呀,我们的事,要你来管?”

柳焚余立即有礼地道:“我姓柳,叫焚余,外号‘翠羽眉’.姑娘记住了。”

方轻霞打从鼻喉里“哼哈”一声,仰着明俐分明的秀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瞟着天上的白云,以这个姿态来充分表示她的不屑:“谁希罕听你名字了?”

柳焚余却爱煞了她这表情,恨不得能够剪下来,贴到心底里去亲热。

不料“虎”地一声,一耙当头砸下,以平时柳焚余的武功反应,古扬州这一耙休想打得着他,但他而今日眩神迷,仓皇迟避,摹发觉绝无退路,他大喝一声,自袖中拔剑,连鞘架住扬耙!

这下因仓猝运力,震得虎口发麻,发上儒巾袅然而落。

方轻霞忍不住“嗤”地一笑。”

就在这刹那间,柳焚余的脸色全然变了。

他极为男性的脸上陡地抹了一层粉似的,使得眉发更反衬黑得发亮,仿佛这张脸是在新发硎的刀光中反映出来一般。

这刹间,他已出剑。

他凌空弹起,一剑斩落。

古扬州自持天生神力,抡耙硬接。

柳焚余掠空而起,第二剑劈下。

古扬州勇奋豪强,扬耙反挫。

柳焚余空中飞簿,刺出第三剑。

柳焚余剑势一顿,竟然回刺,依剑锋所向竟然自戕!

忽听一声暴喝:“住手!”

剑尖猝然而止,离柳焚余自身不到三寸,柳焚余的眼神比剑还冷,剑芒的秋水还清亮,剑意却无穷无尽,人在绝崖有一种极浓烈易水萧萧西风冷的英雄味。

古扬州咕噜道:“打不赢,也不必寻死……”

柳焚余冷冷地望着李布衣道:“你为什么要我停手?”

李布衣道:“你不能杀他。”

古扬州哗然道:“他能杀得到我……?”

柳焚余露出一丝讥俏的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李布衣道:“他是我的朋友。”

柳焚余望了李布衣,又看了看故作冷漠的方轻霞,长剑入鞘,傲然道:“好,我今天不杀他,但迟早有人会杀了他。”

李布衣即问:“谁?”

柳焚余道:“谷大用不只派了我一个人来杀‘大方门’的人。”

李布衣立刻问:“还有谁?”

柳焚余道:“‘阎王令’唐可,‘三笑杀人’夏衣,‘富贵杀手’项雪桐,‘死人宴主’翟瘦僧。”

方轻霞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清脆的铃响,她自己也花枝乱颤地边笑边说:“怎么名字这样怪!”

她笑了一阵,发现人人都绷紧着脸孔,没跟她一起笑,便偷偷地问古扬州:“那三个怪名字到底是些什么人?”

古扬州黝黑的粗脸像藏了铅一般地沉重:“项雪桐是皇帝近前带刀的侍卫长,也算是肃清异已的御用杀手,我对他所知不多。唐可是番子头,是‘九命猫’唐骨的师兄,暗器十分了得;‘三笑杀人’夏衣,听说很年轻,辈份却极高,杀人前,先笑三笑,没有人能在她三笑之后还能活命……”

方轻霞道:“她来了,我跟她比笑过,看谁先没命………”

古扬州也叹了一声,他的性格虽然刚烈,但是听父亲古长城提到阉党杀手唐可、项雪桐等人的难缠难惹,也不免心头沉重。

方轻霞笑问:“还有一个什么死人僧的呢?”

古扬州摇首说:“我也没有听说过这等人物……”

柳焚余耳朵何等机敏,即道:“翟瘦僧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寥寥之数,三不杀残疾病老之人。”

方轻霞眼睛一眨一眨地亮着道:“嘿,这人倒是有所不为,不失正义啊。”

柳焚余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他喜欢吃人肉。病的老的,他不喜欢吃,吃的如果是无名小卒,他也不开胃,而且吃一个两个,填不饱他。所以他才立下规例。河南‘怒剑门’戚家,一家二十七口,便给他煮在一锅子吃了,有时候,他在杀人之前,还逼被杀者吃人肉,河北‘神兵世家’的老当家干问邪,就给他强迫吃了三个月家人的肉,才给他连皮带骨烹而吃之——”

方轻霞蹙着秀眉道:“别说了。”

柳焚余一笑,不说下去。”

古扬州忽拍胸膛,大声道:“人再多,我也不怕,去他奶奶的熊,这些王八怕了就不是人!”

方轻霞也说:“对!去他奶奶的……我们都不怕!”她自幼娇生惯养,不知道粗语究竟什么意思,以为只是痛快的时候说的,便照说不误,只是少一个“熊”字。那是因为无法跟古扬州说得一般粗了,觉得不够力量,便少说了一个字。

柳焚余看得又怜又惜,笑道:“你们现在当然不怕。”转首向李布衣道:“李神相,这次,希望是你最后一次叫我住手。”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也希望你以后不必要我叫往手了。”

柳焚余道:“我不让人两次叫我住手而不向他出手的。”说罢深深望了方轻霞一眼,飘然而去。

古扬州摸着后脑,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方轻霞咬着嘴唇,没有答他。

李布衣道:“方大侠、古二侠等都在什么地方?”

方信我和古长城等因为在“大方门”杀了朝廷“八虎”的走卒刘破等人,所以收拾细软,离开“大方门”,准备远行避祸。

李布衣道:“这件事,应该从速通知你爹爹。”

古扬州向方轻霞期期艾艾地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先下山?”

方轻霞神情像美丽女子在揽镜自照的时候,比读书、画画、抚琴什么的还要专心。

古扬州只好把声音稍为放大了一些,那也只是等于把牡蛎的体积放大成丝蚶。绝对跟他平时讲话像号角海螺一般的洪亮相差好一大段距离:“我们回去了!”

方轻霞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方轻霞还没开始骂。古扬州已经知道要被骂了,他豪壮的表情已变成在婆婆面前摔破茶杯的童养媳一般,辩护是没胆量,认错也来不及。“你要吓死我吗?”

古扬州忙不迭摇头说不是。

“还说不是,我已经给你吓死了。”

李布衣笑道:“天下还没有那么美的死尸。”

方轻霞这才转怒为嗔:“李大哥笑人!李大哥也不评评理,阿古欺负人。”

李布衣道:“你不欺负他,已经很好了,他怎么欺负你来着?”

方轻霞跺足道:“李布衣帮他不帮我!你看他上了飞龙岭,不拜拜结发树,就说要走了,哪有心肝的!”

古扬州忍不住叫道:“好哇,原来你全听见了!”

方轻霞鼓着腮帮子道:“听见又怎样?你驴叫什么!”

古扬州的牛脾气可忍不住了,“他妈的!你听见了又不回应我一声,我才大声说话。”

方轻霞道:“哈!我听见你不拜神树就走,分明是没有心的。整天笨笨呆呆的逗我说话,我干嘛理你!”

古扬州看方轻霞的样子越骂越发美丽,心早软了,但却不能忍受她在李布衣面前一声声尽骂自己愚呆、驳回道:“我是问你要不要再拜,又不是自作决定非要下山不可!”

方轻霞见他还驳嘴,跟平日千依百顺有些不同,给李布衣亲眼见了,心中更委屈,赌气地说:“你要是真对我好、还用问我?用得着这样大声来吓我?我们上山来,不是为拜神树那是为什么?”

古扬州喘了几声,觉得对方完全不可理喻:“什么大声喊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故意不应我在先,再说我们上山来时,不曾遇到那妖怪,当然便拜完神树才走,你怎么不讲理!”

古扬州气女人的不讲理,那是因为他知道女人是没有必要讲理的,尤其像方轻霞,那么美又那么可爱,脸上早写满理由了,所以方轻霞说:“你才是妖怪!刚才人家一眼就看出你对我凶,倒是人家明眼,一看你就把你连肠带肚骨子里看了出来,知道你对我不好,怪我还跟你辩护哪!”古扬州一听,不提柳焚余犹可,一提就火:“人家?哪个人家!谁是人家?那是妖怪是不是?人家人家那么亲,还订这门亲来作什么?那家伙妖里妖气,一看便知道不是东西,你眼睛瞟啊瞟的,不时还偷笑哩,真不要脸!”

方轻霞气愤得泪儿挂上了俏脸,愤恨的道:“是谁不要脸!我几时偷笑?要笑就笑,用不着在你一对牛眼前遮遮掩掩,人家比你好千倍百倍,管他是什么东西。都不来这样对我!”

古扬州见方轻霞哭泣,早就心软了,但又听她提起那家伙,不甘心就如此认错,道:“他待你好,你何不扯着他尾巴跟去?还假惺惺跟我拜什么结发树?”

方轻霞哭着,一巴掌打去,古扬州也不知没有避是不敢避,一记耳光,打个正中,两人同时叫了一声,方轻霞是因为惊,古扬州却是因为痛。

李布衣见小两口闹开了,他是局外人管不着也劝不开,趁此道:“不入寺先下山是我提的意见,你们要打要骂,第一个先找我,要是当我是外人不打不骂,那请你们也赏几分薄面,别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小事在我这个局外人面前打骂。”

方轻霞因为掴了古扬州一巴掌,对方却没有还手,她的脾气是晴时多云偶尔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巴掌已使得她忘了吵架的原因,见古扬州抚脸怔怔地看着她,脸上宛然图章似脉络分明是五道指痕,不禁噗嗤一笑,用手轻抚古扬州粗脸上的红印,问:“打痛没有?”

古扬州本还有脾气,给这一问,也像九月的闷天雷结秋风吹走,那轻柔的柔黄在他脸上拂过,更是舒服无比,气早消到地底里去了,只说:“不痛,不痛。”

李布衣在一旁见两人打打闹闹。只笑道:“这结发寺拜还是不拜?”

方轻霞“啊”地一声,古扬州看她这样乍然电击的神情,一天里总要七八次,但仍未习以为常,反而一次比一次心吊到半空,忙问:“怎么了?”

方轻霞道:“该死,跟你拌嘴,爹爹他们还在梅花湖衅,快快赶去报讯。”

古扬州道:“那要不要拜了……”

方轻霞打断他道:“愣子,你真是不分急缓,当然是先通知爹爹重要了——”

老侠方信我、古长城,方离和方休,全都在梅花湖衅,破茅舍里跟“梅湖老侠”移远漂纵谈国事,无限感慨。

移远漂本来也是朝廷命官,但因见小人当道,国乱无章,民不聊生,事无可为,便退隐梅花湖畔求保,以平民身分替人们做不少扶贫匡义的事情。

移远漂退位归隐后,官场交好,多不再相往问,他为官之时见明争暗斗,深具戒心,故不纳妻妾,到年老也仅孤身一人。只有一位远房侄子松文映年纪尚轻,个子也小,但也算是浊世孤清的狷狂傲岸之士。

方信我和古扬州特别到梅花湖畔拜访移远漂,除了想在临远行前,再跟老朋友见一面之外.也想从移远漂的介绍,直接投靠白道总舵“飞鱼塘”的沈星南。

移远漂也明白他们此来的用意。

待松文映上了茶,古扬州便央方信我准许他和方轻霞上飞岭拜“结发树”。

移远漂摸着下颔几络黄发,道:“咱们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难得方兄、古兄来看我这老骨头的,也不知道有下一回见面没有。”

古长城的紫膛脸紫得发黑,为人脾气比他这张脸的颜色还要深明。“移四哥是飞鱼塘外围‘老头子’高手,咱们加入飞鱼塘还怕没有相见的机会!”

移远漂的回答,完全凤马牛不相及。

他说:“梅花湖畔近日发现了一颗石头,不论白天夜晚总是放着奇光,你们要不要去看。”

古长城佛然道:“你……!”

方信我会意地道:“好,就烦移四哥引路。”

于是一行人,离开茅舍,沿着梅花湖边走,只觉得风景绝美,湖面清静得像一面临照的镜子,大灰蒙蒙,艳丽景色都被镀了一层淡哀的灰意,更添寂意,仿佛在这里赋诗,诗里总是有湖里倒映孤树的凄清,其实,枯枝上正绽放着嫣红的红蕊,池里的鱼儿相嬉。快乐欢畅,但总是抹不去这梅花湖的愁意。

湖畔十数游客,多为文人雅士,也有人泛舟湖中,轻歌袅袅。却只增添了伤感。

方离悠悠地吟道:“暗香浮动,争似孤目探梅……”

方休不耐烦地道:“吟什么香啊梅的,如此大好风景,咱们泛舟去。”

两人走在后面,低声谈话,方信我、古长城、移远漂等并不为意。

方离依旧吟哦:”……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方休问:“你吟的诗,究竟是你自己作的还是抄的?”

方离一愕道:“作的又怎样?抄的又怎样?不能吟诗么!”

方休耸耸肩道:“其实作也无妨,抄也无妨,不过大丈夫最忌东偷西抄,即不像自己,也不是人家的,做诗人,便要写赢李杜,不然,干脆拿刀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方离冷笑道:“可惜你投笔从戎,这一双刀也不能倚天万里,更未经缺金戈。”

方休傲然道:“大哥,我不像你不痛快,总有一天,我要持宝刀闯荡江湖,以决斗鲜血染红我的斗志。”

方离深不以为然,正想说话,忽听古长城不耐烦地大声向移远漂喝问:“那发光的石头呢?”

移远漂微微一笑道:“古二侠,只要你心里有光,任何石头,都是大放异彩的。”

古长城淡眉皱了起来,反而看去浓了一些:“你说什么风话?”

方信我在一旁悠然笑道:“不是风动,不是石动,而是心动。”

古长城跌足道:“你们别打偈,打偈的我都听不懂,人都有一张口,是用来说话骂架吃饭的,哑子才打哑谜!”

移远漂道:“坦白说,我虽老得一只脚已经跨入了棺材,但是我不想就此老死。‘刀柄会’邀我加盟,先在虎头山红叶庄聚首。后在这儿一带成立分舵,点苍、括苍、雁荡、黄山、青帝门、飞鱼塘都会派高手前来加盟,两位何不留在此地助我图其大业,同襄盛举?”

古长城睁大了铜铃也似的双眼,瞪住眼前疲惫瘦小的老人,似在怀疑他瘦马似的倦躯怎能装载得下大象般的野心。

方信我耳际听得方离方休的争执,知道两个儿子,个性迥然不同,时相顶撞,因要进一步商讨大事,便叱道:“吵什么?闷了游船去,别在这里闹闹。”方离方休都住了口,应了一声。

第三章 落花剑影

梅花湖上落了一湖凄然的绛红。

湖边的梅树,淡迷的景致,好像一个带忧愁的美人清晨梳妆,却蛾眉未展一样的心情。

方休道:“没想到梅花湖比许多以风景绝美的名胜都美得多了。”

方离道:“本来就是这样:名不一定符实,有实不一定有名。”

方休忽道:“可是这样子的美人,只怕所有的有名美人跟她一比,却宁愿做她发上的头饰了。”

方离瞧他眼发着亮就像燃着的烟花一样,循他视线望去,只见一艘舴艋舟,舟上一个挽宫髻的女子,怀愁凝望水色山光,湖上的绛红都不比叫人心碎。

方离忽然发觉古人诗家笔下的美人,都不及这女子秀眉微蹙的高雅,都不及这女子顾盼回眸的明媚,比起来连诗都变成了饭,可以吃下去吞下去,这女子却不可触及。

然而他只是从水光中看到那女子的倒影,还不敢真正直接地相望。

舟子在湖边流晃出涟漪,一波又一波,缠绵绯缠地像多情的圈结,那女子居然向他们舒颜一笑,语音高雅,但又直教人心里亲近:“两位临湖赏梅,不泛舟寻章撷句吗?”

方休已完全被这高贵亲切的绝色女子迷住,只觉得千万句喉头里涌上来都是赞美,但每个字都俗不可耐。

方离笑道:“怕是一叶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女子两只似笑非笑的眸子凝眸向他:“哦?是公子怀愁么?”

方离道:“是姑娘似略带愁色。”

女子嫣然一笑道:“那我一定太重了,不然怎么连舟子都载不动?”

方休大声道:“若说姑娘也嫌太重,那么天下女子,不是羽毛就是石头了。”

女子嘴角蕴着笑意,态度落落大方:“我呀,不是羽毛也不是石头,我只是——”

她终于笑了,起先是春风一丝挂上枝头,然后是柳絮轻摇,使得一池春水也轻狂了的笑意;“我只是笑。”她在笑容最令人迷醉的时候补充了一句:“三笑过后就要杀人。”

说完她就出了手。

天下有不少杀手,杀手中有不少好手,他们杀人的方法之利害,布局之精妙,直叫人无可防御,无从抵挡。

像杀手唐斩、王寇,他们杀人的手段,都出人意表,石破天惊,有的杀手像屠晚,能够把对方生辰八字写入一只鳗鱼肚子活杀,就能杀死对方,怪异莫名,也有“舟子杀手”张恨守,专在江中杀人,令人进退失据。

但从来没有一个杀手那么美,出手也那么凄美,像一朵花不愿意开到残了所以徐降于水上,随流飘去。

夏衣杀人,使人死得甘心。

死得无怕。

方离方休,都忘却了抵挡。

夏衣这一剑原本可以同时杀掉方氏兄弟,但是凭空一根竹杖飞至,圈点拍打,夏衣单剑分为二,与竹杖相搏七招,始终攻不进竹杖的防守范围里。

方休失声道:“李布衣……!”

高贵女子夏衣忽然自船上飞起,落在湖上,她的足尖点着水上绛红色的花瓣,忽踩在柳丝上,手中的剑光从未停过。

李布衣的竹杖依然回缠着她的剑光。

夏衣忽然像一只彩凤般掠上梅枝上。

李布衣也和身而上,两人在梅树上交手,水中倒影却像两人在天上翩翩而忘我地舞着。

方离方休浑忘自己刚度过生死大难,为眼前这场湖光山色落花飘零的决战而神醉。

树上两人,一声娇叱,一前一后落了地。

夏衣狠狠地盯着李布衣,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在那么狠的时候看人也那么美丽:“你是李布衣?”

李布衣笑道:“三笑杀人夏衣,落花剑影,名不虚传。”

夏衣绷紧了脸没有笑,更有一种逼人的嗔:“这不关你的事,你何必要来冒这一趟浑水?”

李布衣叹息道:“不行。”

夏衣道:“什么不行?”

李布衣道:“谁杀不该杀的人,都不行。”

夏衣悲愤地一笑:“也许发生在我身上,你就不会说不行了。”

李布衣长叹一声道:“夏姑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前发生在你身上事,的确很悲惨,可是你既深防这种悲痛,就不该把悲痛施加在别人身上。”

夏衣忽然不狠了,情感像要崩溃似的,又极力抑制着,道:“我明瞭这种痛苦,可是又有谁明瞭我?”

她郁郁一笑:“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杀不掉这几个人。”

李布衣笑道:“夏姑娘,你笑得真好看,可是,你已对我笑了两次了,我不希望再笑第三次。”

夏衣偏了偏首,露出稍带稚气的可爱神情:“你怕我杀你?”

李布衣诚恳地道:“夏姑娘如果不三笑就杀人,我愿意天天看姑娘笑,也愿姑娘天天笑、时时笑。”

夏衣忽然微微一笑别过头去,李布衣看了也一阵抨然心动。

“我已经对你笑了三次,你这条命,暂寄着吧。”足尖一点,就要离去。

李布衣忽唤:“等一等。”

夏衣回首,李布衣把竹杖徐伸向前,道:“这是姑娘鬓上的花。”

夏衣不自觉地用手摸一摸云鬓,才知道发上的花不知何时已不见,却让李布衣的杖尖平平托住,送到自己面前。

夏衣忽然感觉耳颊一热,拂剑掠起,抛下一句话:“我不要了,你丢了吧。”

夏衣的腰身一连数闪,便在梅花湖畔消失不见。

在方离、方休的脑海里,夏衣高挑、婀娜而纤细带丰腴的身姿,真像隽刻入心入肺去一般,要永垂不朽的。

李布衣也怔了一阵,伸手取回杖上的白花,花朵很小,花蕊轻黄,但花瓣足有二三十瓣,很是可爱,李布衣不禁放到鼻端闻了一闻,这清香袭心却使李布衣有一阵深深的感触。

就在这时,一阵轻笑和几下掌声同时响起。

笑和拍手的人都是方轻霞。

方轻霞笑靥如花,刮脸羞李布衣:“羞羞羞!采花大盗偷了人家的花,人家不要,退还给你呢!”

她和夏衣的笑是截然不同的。方轻霞笑得像一朵会发光灿然的花,笑起来可爱而得意,稚气而伶俐;夏衣高贵中略带伤愁,一旦笑起来,明丽、娇艳、妩媚都像一张琴三条弦同时弹动的和音。

李布衣听了,却正色向方轻霞道:“夏姑娘为人不坏,她之所以沦为杀手,跟她幼时的遭遇不无关系——以后如果见着她,万万不要在她面前提采花大盗……”

方轻霞星眸微睁:“怎么?”

方信我、古长城、移远漂这时早已围了上来,古长城眉心皱得都是直拆纹,问“李神相又从相学中知道了她的过去么?”

“不。”李布衣沉重地道:“夏姑娘原是米婷米姑娘的挚友,我是从米姑娘处得悉的。

夏姑娘九岁的时候,曾经遭到四名丧心病狂的强梁轮奸,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造成莫大的创伤,这才使得她日后成为杀手……唉,以她的本性,资质,实在是太过不幸……”

众人听了,都觉心头沉重。方氏兄弟见夏衣高贵的姿容,更不敢相信那是实事。

方信我抚髯道:“要不是布衣神相及时赶到,我这个老不死的就得要白头送黑头人了。”

古扬州抢着道:“岳父、爹爹,行刺的不止是夏衣,还有唐可、项雪桐和翟瘦僧,以及柳焚余那妖怪呢!”

方轻霞知道他故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信我等却大力震讶:一个“三笑杀人”夏衣已经够难对付了,何况还有唐可、项雪桐、翟瘦僧和柳焚余?

移远漂道:“夏衣既然能找到这里,其他的人也一定找得到,我们先撤离,到虎头去再说。”

方信我、李布衣、古长城、方离、方休、古扬州、移远漂七人赶回茅舍的时候,迷雨已经开始飘落。

移远漂奔在前面,推开门,向里叫道:“映儿.快收拾行装——”突然之间,眼前一蓬金光,乍亮起来。

一个平常人,通常刹那间里做不到什么东西,至多只能眨一眨眼,震一震,或吠叫一声,但在武功高强的人来说:一刹那已足够杀人或免于被杀了。

移远漂的武功相当高,他的反应却因年纪大而较缓慢——这是任何人都免不了的悲哀,一个人可以因年龄高而经验更丰富,但体力则相反下降,岁月其实是习武人最忌畏的东西。

那蓬暗器他其实可以躲得开去,或者也可以将之拨落,只是那蓬暗器是光。

光芒。

光芒使他目不能视。

他至少因闭眼花而缓了一缓,这一缓使他眉心一疼,仰天而倒。

在后面的方信我瞥见他额上嵌了一面令牌,惊叫:“移四哥!”转而怒喝道:“阎王令?!”

夹着这声断喝,方信我、古长城同时踢门闯入。

茅舍里一个猥琐的精悍小个子,正破茅舍后窗而出。

但这个人才闪了出去,又跌了回来,捂住心口,眼光狼狠的望向窗口。

窗口外伸出了一根竹竿。

然后,一个人徐徐站起;慢慢在窗口下浮上头来,这人正是一见移远漂遇刺即飞掠至茅舍后窗下的神相李布衣!

室内十分幽黯。

这时方信我掣出大刀,古长城抡起铁耙,向唐可迅速围逼了过去。

唐可手上紧紧抓着一方盒子。

他突然打开了那盒了。

一道强光,疾射向方信我脸上。

方信我只觉耀目难睁,横刀一格,“哨”地震飞一面令牌。

方信我被这阻了一阻,古长城的大耙却开山裂石般锄了下去。

唐可的盒子,又向上掀了一掀。

一道金光,疾射古长城!

古长城铁耙回守,格飞令牌,唐可掠起,一脚赐翻桌子,把桌子下捆绑的人揪了出来,叱道:“谁再进来,我先宰了他。”

那被制住的人便是脸色青白的松文映。

方信我和古长城一时顿住,刚闯入暗室的方离方休方轻霞和古扬州,也都怔住。

方信我道:“你要怎么样?“

唐可道:“放我走,不然我杀了这人!”

松文映脸色青白,在暗室里更是无助。

方休叱道:“你杀了移四爷,怎能放你走!”

唐可狞笑道:“不放,就一起死。”脸肌忽抽搐一下,胸前的鲜血已经湿透了衣襟。

方离急道:“放他吧。”

方休截道:“不行!”

暮然。唐可“噫”了一声,手一松盒子掉落,全身像给抽尽了筋一样,软了下来。

他全身虽已瘫软,头部却还是挺直的。

大家这时才看见,茅舍顶上正有一根竹杖,一寸一寸的自唐可头顶抽回。

——原来是李布衣在屋顶上以竹杖刺入了唐可脑部,把他杀于当场!

竹杖抽完,唐可倒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布衣飘然而下,眼睛里有一种出奇的悲哀,有几分像后悔,但不是后悔,有几分像是同情,但也不是同情。

方信我道:“还是多亏了布衣神相!”

古长城道:“咱们连累了移四爷!”

李布衣微扶起松文映,正想解索,兀然,松文映身上绳索寸寸断裂,整个人猝地“胖“了起来,李布衣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他已向李布衣脸上“吹”了一口气。

第四章 杀手杀杀手

李布衣每次能在剧变中绝处逢生,除了他武功高、应变快、运气好,头脑清醒之外,他在相学上的观形察色,料敌机先,也极为重要。

可是这一次他望向松文映,反应使他在惊骇中震了一震,这一震,造成了对方在他未及能有反应之前,一口大气“吹”个正中。

李布衣之所以会震颤一下,那是因为他在极其幽诡的光线里看见了松文映的脸!

没有一张脸更能令李布衣感到惊愕!

因为那是一个本来已死去的人之脸孔!

那是“小珠”——萧铁唐的脸。“取暖杀人”的故事里,萧铁唐假扮无依女童小珠,因捕杀项笑影、茹小意、湛若飞、秦泰等人,结果杀了无辜的石头儿,已给李布衣揭露身分,萧铁唐以凌厉气功二次攻向李布衣,都给消解于无形,情知不敌,自戕当堂。

然而就在这阴暗的角落,已经死去的萧铁唐,又“活”了起来,出现在李布衣眼前。

李布衣饶是大胆,也不免怔了一怔,这一怔,萧铁唐那一口气,已吹在他的脸上。

李布衣是及时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全身的内力,全运聚于五官上。

萧铁唐“吹”了那口气,霍然而起,挥拳怒击李布衣胸前!

李布衣一吸气,看似胸膛忽凹陷了下去,其实是一退七尺。

李布衣刚站定,方信我、古长城等都挥舞兵器,围住了萧铁唐,怒喝:“你是谁?!忿叱:“你不是松文映?!”

萧铁唐声调十分特异,就像看见一个女孩子脸上长了胡子样奇诡,所以他的笑声也像鸣咽一般难听:“萧铁唐。”众人脸色皆变。

李布衣随后惨笑道:“我早知道你还未死……”

萧铁唐淡淡地道:“我萧铁唐怎会因为打不过就自杀呢?”

李布衣只有苦笑:“你想怎样?”

萧铁唐道:“你已被我气功所袭,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能奈我何?”

李布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头一阵格格作响,仰天倒下,又挣扎起来,勉力盘膝跌坐。

萧铁唐冷笑道:“想以内力逼住伤势么?”倏向李布衣跨去。

同时间,刀光闪,一刀砍向萧铁唐。

出刀的人是方休。?

他这一刀发出来的神情,似有大侠锄奸替天行道之威,但他的刀法却没有这般值得自豪!

这一刀,萧铁唐根本没有闪躲。

刀砍在萧铁唐身上,刀口反卷,方休只觉虎口一震,手中刀几乎脱飞去。

方信我暴喝道:“好气功!”大刀一挥,皓发白眉,银须,同时激扬开来,须发中一张红脸,威武已极,但这一刀,要比他神情更威武上十倍!

方信我砍出这一刀的时候,先吐气扬声,萧铁唐暴喝一声,却没有闪躲。

这一刀砍在萧铁唐胸前,“当”的一声,如中铁石。

萧铁唐身子十分矮小,而且阴阳怪气,绝不硕壮,只是猛运起气功来的时候,全身就硬绷得像一只铁馒头!

古长城不理他是铁是钢,一耙朝头锄下!

萧铁唐对古长城的天生膂力,以及这巨型重兵器铁耙有些顾忌,未等耙尖锄至,突然全身“胖”了起来,“吹”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吹出,萧铁唐自己立时像晒干了的柿子一般,瘪了下去。

古长城见李布衣给萧铁唐吹了一气,也不支倒地,知道这气功非同小可,忙收耙避过,他虽避过正面,但身子仍给一股狂风卷起,百忙中一耙锄入柱中,双手紧执耙尾,双脚离地,全身被狂风吹得与耙身成一字水平,才没被吹走,当狂风止,忽觉眼前大亮,原来茅顶茅舍全被吹走精光,只剩下几根被埋入土的柱子未被吹走。

萧铁唐怪笑道:“你们几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方信我、古长城、古扬州、方离、方休、方轻霞纷纷掣出兵器,包围萧铁唐。

萧铁唐道:“抓了李布衣回去,自然是大功一件;杀了你们,也好向谷公公、魏公公交代。”

萧铁唐是御前“八虎”中罗祥的心腹,缉拿李布衣是“八虎”之首刘瑾所命,罗祥力荐萧铁唐担任,而追杀“大方门”是另外两个太监魏彬及谷大用之意,因为死去的刘破、郑七品全是他俩人的手下,萧铁唐也想顺此杀了“大方门”的人好向刘、罗面前讨好,也可向魏、谷面前认功。

萧铁唐是锦衣卫中最辣手的一个,他整治犯人的时候,据说连索来嗜杀喜虐的其他同僚,也不忍卒睹,远远地避了开去。有次他杀一个人,一面杀,一面吃,居然能吃了他七天而不死,连翟瘦僧都服了他。

萧铁唐的武功高在于他的气功,他的气功比任何武器更难抵御,任何人都无法抵挡风力。他只要自丹田发力,以风力伤人,可怕的是他一向以服五毒为餐,自蕴毒力,所吐的劲凤自有毒质,每逢他一动功,全身如同铁造,刀枪不入。

任何东西的得到都要付出代价,萧铁唐也不例外。

所以萧铁唐身子只停留在十一岁时候的发育,从嗓子到生理都难分男女。

李布衣冷不防给他吹了一口气,不但受了伤同时也中了毒。

第二个被吹倒的是古长城。

他们四张刀,两根耙,劈击在萧铁唐身上,萧铁唐都挺住了。但他深知对他最具威胁的是杀伤力最大的古长城。

所以他拼了在脑门上挨了古长城一耙。也掩到古长城身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口气吹灌入他张大的喉里。

而古长城的口已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

同时间,一耙四刀,已击在萧铁唐的背心,萧铁唐一个跄踉,又立住了脚步,缓缓回身。

他最忌畏的敌人,只有李布衣。

可是如今李布衣虽死不去,但数日内休想有动手之能。

这几个人虽不好对付,但他始终能一个一个的除悼——现在他已经除掉了一个。

古扬州正抱着父亲嚎啕大哭。

萧铁唐吃了古长城在“百会穴”上的一耙,他虽然已经到全身无罩门可袭的地步,但这一耙仍叫他混混沌沌的不好受。

他决定先调一口气。

——练气功的人最重要的是一口气,气顺,则调,气不顺,则等于废。

他调息的时候,整个人又瘦小枯萎了下去,像一个小老头,一颗冬天还未被挖掉的夏季果子。

方休尖呼道:“你伤了古二叔!”

方离大叫道:“我们要报仇!”

方轻霞俏脸像她手上的刀光一般锋利:“操你奶奶的臭侏儒,我——”

方轻霞根本不知道“操你奶奶”是什么意思,她这些话是平时听古长城父子说多了,也学会了,根本不知道女孩子家不可以说的,也不能说的。

故此时她一生气,用来骂人,正如许多人讲口头禅一样,对口头禅的真正意思并不了解。

可是“侏儒”两个字,令萧铁唐震怒:

——一个矮子最怕人说他矮,一个害羞的人最怕人说他害羞,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最怕给人指出他心术不正——当然也有人坦然承认的,但那在人格上已经算是一个“人物”了。

萧铁唐不是个“人物”。虽然他一直想比当年叱咤风云的萧秋水、铁星月、唐方还著名。

一个人在性格上有可取之处才能是个人物,不然,就算怎样疯狂的想成为“人物”的人,仍然不能算是“人物”。

萧铁唐因“侏儒”两个字而震怒、愤恨而至杀机大现。

他指着方轻霞;说一个字像把一口钉子一寸寸钉下去:“你死定了。”

方信我忙挺刀护在爱女的面前。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他难以保住他的女儿.不过,他宁可自己先死。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梦幻般疾闪面至。

这人一到,手自袖中出剑,刺中古长城,剑热倒曳,让剑尖上的血沾落地上,才挽剑诀而立,像风中云似水中岩,神完而气定。

古扬州大哭:“爹——!”

萧铁唐看清楚来人,笑道:“你来得正合时!”

这来人一双眉毛,像两片彩羽飞入云端,深刻的五官都勾勒出坚定与傲岸。

“翠羽眉”。

柳焚余。

柳焚余一出现便杀了古长城。然后深深地望了方轻霞一眼,就不再望。

“萧大人,你的气功,我看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了。”

萧铁唐知道自己决不会是“天下第一”,但气功是他最得意的武功。为练它所花的代价也最大,柳焚余赞美,使他感觉到所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是以萧铁唐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他下面一个字是”更”字。

只是这个“更”字已经“哽”住了。

柳焚余闪电般的出剑,一剑,刺入他张开的嘴里。

柳焚余一剑得手,抽剑,翻身,后退,一退丈余!

但在他未退去之前,身形甫动未动,萧铁唐已一拳打在他胸膛上。

柳焚余退开去的时候,剑自萧铁唐口里拨出,血如箭泉射出,但一滴也沾不到柳焚余身上。

他落在丈外,冷冷地看着萧铁唐,刚才的刺杀,好像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萧铁唐的身子如风前蜡烛般地晃动着,捂嘴喷溅着鲜血,“你……”下面的不知是要说什么。

方信我觑着时机,一刀砍下,萧铁唐的气功已被柳焚余所破,这一刀把他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柳焚余飞起,一手挟持住方轻霞,云彩般掠起。

方离失声惊叫道:“你干什么?!”

方休一刀劈出,剑光电掣,这一刀已被剑光卷至。

古扬州怒吼一声,一耙向柳焚余背后锄下!

以柳焚余的武功,要避开这雷霆电击的一耙,也在所不难,但他的身形突然像当心打了一拳似的一颤,古扬州那一耙,险险击中他,而扫落了他头上的儒巾。

柳焚余去势如电,待古扬州、方休想再第二次出击,方信我,方离正要出手的时候,柳焚余已挟着方轻霞,直掠了出去,竟凌空踏着静水如镜的湖面,海鸥般飞去,转眼消失了影踪。

茅舍己没有茅草。

地上却有死人。

死的是唐可、萧铁唐,还有移远漂、古长城,以及被杀死在桌底的松文映。

对方死的两人虽然是好手,尤其萧铁唐更是一流高手,但自己方面死的也是一流好手,何况李布衣还受了重伤。

古扬州当然是极其伤心,真正担心的是方信我,方离的心乱成一片,方休却被兴奋、紧张,以及一种热爱自己尤甚一切的自大和莫名的愤怒弄得忙不过来。

过了好久,直至把古长城、移远漂埋葬之后,李布衣才能说话:这时候他的脸色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眼神一反平日的深懵,炯炯有神:“方老,到虎头山去……”

“我中了萧铁唐毒气功,运功迫毒,也非要四、五天不能痊愈……我跟你们一起,反累你们照顾……”说到这里,徐徐闭上双眼,从他抽搐的脸肌可以想像到他的肉体上所受的痛苦。

方信我激动地说:“李神相是为我们而受伤的,我们怎能撇下你不管!”

李布衣无力地道:“这儿附近的浓湖,住了温风雪,我到他那儿……自然安全,你们……放心,我一旦好了,就去找你们……你们得要先赴虎头山,联系上‘刀柄会’的盟友,便……不怕了。”

其实温风雪是住在五旗峰瀑谷,这儿根本没有他的朋友,李布衣自是人人要杀的对象,何况还受了伤,若不这样说,方信我决不会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看着方信我担忧的神情,勉强以竹杖支撑着身子,蹒跚走去。

方信我沉思着李布衣临别前的一句话:“你气色不好,一路上,多多保重。”

方信我反问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下停丰匀,有老运吗?”

李布衣叹道:“相在脸上,是常,气色浮移,是变;一切都在常与变中,天道无亲,仁者多福。”说罢扶杖踬蹭而去。

方休向方信我气冲冲的问:“爹,我们追那恶徒救妹妹去!”方信我横刀而虎目含泪,道:“走!天涯海角,也要把霞儿救回来!”

五章 小姐与流氓

柳焚余挟着方轻霞,逃了很远。

黄昏挂了暮纱,这儿一带平原静谷,远处长河闪着粼光,静静地流着,山边人家袅袅升起了炊烟,静静的亮了窗边的灯,天边几颗星星,眨着眼,也是静静的。

柳焚余疾如风地走着,给他挟在腋下的方轻霞,不是不挣扎,而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像孙悟空给金箍束住,挣扎不得。

忽然,方轻霞觉得面颊上有些湿漉,她起先还以为是下雨,后来乍发现原来是血!方轻霞尖叫了一声。

柳焚余猛然停下。

他奔行何等之急,如鹰如矢,但说停就住,绝不含糊。

方轻霞在路上叫着、喊着、哭着、咬着,可是柳焚余都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那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方轻霞哭累了,喊累了,也就不喊了,几乎昏昏欲睡了,这突如其来又一声尖叫,柳焚余知道绝非正常。

他慌忙放下了方轻霞。

方轻霞被力挟了好长时间,突又脚踏实地,她顿觉浮在云端一般,站得晃晃欲跌,柳焚余一把扶住了她。

方轻霞呻吟道:“我死了我死了……”

柳焚余也紧张起来间:“怎么?”

方轻霞指着玉颊,哭叫道:“我受了伤了,还流了血……”

柳焚余看了看,笑道:“是我流的血。”

方轻霞怔了怔,一面哭着一面摸摸面颊,自觉并无受伤,这才放心,只见柳焚余嘴角不住淌出血水,手臂也给血染红了几处,方轻霞这才想起,柳焚余曾给萧铁唐当胸打了一拳,至于手臂,却是给自己咬伤的,便再也哭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一样振振有词:“我给你挟死了。”

柳焚余绝不是个好人。

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分别,本来就极难划分,只是,柳焚余自己也肯定自己不是好人。

世界是有很多人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想到邪道上去,也有很多人对一句有意的邪话而一无所觉。

柳焚余无疑是属于前一种。

所以他听了方轻霞那句话,暧昧地笑了起来,道:“你也可以挟死我。”

方轻霞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柳焚余只觉她眼睛有一种傻憨憨的艳美,使他有一种被美丽击倒的感觉,轻言浮语都说不出来,只道:“有意思得很。”

方轻霞又白了他一眼,望望周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焚余耸了耸肩。

方轻霞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去了!”

柳焚余望着她,摇首。

方轻霞跺足嗔道:“本姑娘说要回就回,要走就走!”

柳焚余还是似笑非笑地摇头。

方轻霞嘟嘴道:“我不管。”她随便择了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就走。

柳焚余一闪身,拦在她身前。

方轻霞美目一瞪,飕地闪向一边想溜了过去,但是给柳焚余又挡在她的身前。

如是者,方轻霞换了七八个方向,仍是给柳焚余截着。

方轻霞顿足拔出双刀,叱道:“你再不走,别怪本姑娘不容气了。”

柳焚余微张双手,一副悉听尊使的样子,方轻霞看了就气双刀如穿花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飞砍柳焚余。

可惜柳焚余不是蝴蝶。

他一出手,指节叩在方轻霞右手手背,使得她右手刀落地,柳焚余一手抄起,以刀柄架住方轻霞手刀,再沉时撞落她左手的刀。又用另一只手抄住,同时间双刀已交叉架在方轻霞颈上。

方轻霞又气又羞,就是不怕,叫道:“你杀呀!”

柳焚余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有强烈的疼惜之意,方轻霞对人家这样看他的表情,倒是像养鸟饲鱼的人赏鸟观鱼一样,鸟儿鱼儿习惯了人的眼光,也不心惊得扑打翅膀或跳出水面了,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方轻霞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想干什么?”

柳焚余笑着,这一抹很令人心动的微笑刚在他脸上展现的时候,晚空一弯新月,刚刚浮起。

他把双手搭在方轻霞肩上。

方轻霞看着那微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心像水塘,给一个莫名的微笑惊乱了。她像小兔子躲避猎人时先察一下四面的生机,只见荒谷寂寂,暮晚徐近,星星在空中一霎霎的,山谷里的灯火也一闪一闪的,蛙鸣一声接一声的,都衬托出寂静。

不知怎么的。她无由地感到害怕,那感觉就像母亲在她童年亡逝之后。她一直做着一个梦,做着做着,忽从高处摔下来,那么缓慢、那么凄楚,然后驰落在一个男子的手上,这个男子的脸孔,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未曾见过的,但仿佛比她母亲还要熟悉。每次她梦到这里,便自梦中乍然而醒,惊出了一身热汗,父亲为她揩汗,并安慰她不要害怕,她只感觉到连父亲都是陌生的,心神仍在无依凭中久久未能自拔出来。

无论这梦从什么地方开始,结果都是一样。

然而,在这幽寂凄美的山谷,一个男子,面对着她,使她觉得安全,而又无依无助。这种感觉那么迫切,使她经历了梦,看到了梦,并攀住梦醒边缘,她却觉得自己不曾醒来。

她用力咬住了下唇,忍着没有哭。

柳焚余用力捏着方轻霞肩膀,看着小女孩要哭的表情,那么娇,那么无依,而又那么倔强聪明慧黠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激动,真想把她娇怜的身躯,大力地、紧紧地、挤出生命的光和热地拥在怀里。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缓缓缩回了双手,叹息道:“你怕我?”

方轻霞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尽管她此刻心脆弱得像一朵近晚的向阳花。但她把胸一挺,说:“才不怕!”

柳焚余的眼睛落在她的胸脯上。

方轻霞用力咬着嘴唇,唇上尽失血色但是眼睛像星星一般,像一个怯怕的小女孩子,却有明丽的脸孔、明亮的个性。

柳焚余道:“你不怕就不要回去。”

方轻霞十分戒心:“我为什么不回去。”

柳焚余指指心口道:“我为了救你,所以才杀萧铁唐,这里,给打了一拳。”

他笑笑道:“我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受了伤,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方轻霞道:“我又没有央求你救我,你受伤是你的事。”

柳焚余道:“你知道我杀了萧铁唐的后果?”他冷冷地接道:“我本来是阉党手边红人,现在杀了萧铁唐,他们当我是背叛,东厂、西厂、内厂和锦衣卫,都会杀我为快——我为了救你,这样的牺牲还不能叫你留一宵?”

方轻霞设法把自己武装得冷漠、很骄傲、已经看不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不屑地道:“阉党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追杀我们‘大方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

柳焚余听了生气,道:“就当我不曾救过你好了。”

方轻霞嘟腮道:“谁要你救了!”

柳焚余忽然发现自己仿似跟初恋小情人斗嘴一般,忘了女人在找碴的时候都是不可理喻,于是笑道:“这里是荒郊,既偏僻,又闹鬼,这么黑我可不认得路,明天我带你去找吧。”

方轻霞想到漫长的黑夜要在这里度过,不禁声音都冷了:“我要回去!”

柳焚余事不关己己不开心地道:“要回,你自己找路吧——路旁乱葬岗,死人在你耳旁吹气,你不要回身;鬼魂叫你名字,你不要答应,假使有白影子站在路中心,你闭上眼睛手里捏个龙头诀向前走便是了。”

方轻霞一下仿佛柳焚余所说的三样事物都见着了,吓得尖叫一声:“死鬼——”

柳焚余用两只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晚上不要叫地府里的朋友做……否则他们一个个、一只只、一群一群的排队来找你唷。”

方轻霞脸都白了,想上前挨近柳焚余,但她极不愿意走过去。

柳焚余看着心疼,也不愿吓她太利害,道:“我们站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到屋里去烘着,找点东西吃。”

方轻霞忘了要装老江湖的样子,眨着眼睛问:“怎么?你有房子在这里?”

柳焚余看她神情,心里爱极,哈哈一笑,道:“只要我喜欢,哪间屋子都是我的!”

柳焚余选了一家比较干净的民房,一掌震开木门,里面一家四口同一个小童惊起,柳焚余已抽出袖中剑。

方轻霞这才明白屋子为何都是他的,只来得及叫了声:“不要杀人。”

柳焚余刺到一半,听见此声,剑锋倒转,以剑愕先后点倒了五个人,一脚把他们踢入农具棚里,向方轻霞笑道:“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方轻霞从来不知道有武功的人可以做这样子的事,奇怪的是她知道是不对,但却不感觉到江湖上道义人物的那种疾恶如仇,深痛恶绝,反而还有一些隐隐的兴奋。

屋子里地上铺着金黄的、厚厚的干草,看去很温暖。

神位上还烧着香,香烟袅袅。

神坛边的烛火沙沙地燃着。

门外刮过一阵风。

烛光向里倾斜。

烛火照在草地上,黄绿相映,令人生起温暖的感觉。

不知怎的,方轻霞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红霞在烛光中美极。

柳焚余极爱女子的活色生香,但跟方轻霞相处一室,那种爱慕的感觉似蚁细嚼心房,轻微痕痒,恨不得拥她在怀,轻怜爱抚,但不知怎地,他竟不能像寻别的女子一般轻狂。

方轻霞的各种姿态,在他的眼中焚如星火。

方轻霞一反她娇俏可爱,壮容道:“就睡这里啊?”她望着地上的干草。

柳焚余双手放在袖内,歪首看着她。

方轻霞咬着下唇,道:“我睡了。”

柳焚余没有作声。

方轻霞恨他听不憧,补了一句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柳焚余道:“我不出去。”

方轻霞敛容道:“你——!”

柳焚余道:“我睡在这里。”

方轻霞双手护胸,柳焚余仰天打了一个呵欠,道:“我跟你一起睡。”

方轻霞自柳焚余把她双刀插在桌上又拔回,铮地交声出星火,叱道:“你休想碰我?”

柳焚余和身睡下,斜着眼道:“我要睡觉,谁要碰你?”还咕噜着加了一句:“送我都不碰。”

方轻霞听他最后一句话,真想一刀把他砍成两截,两刀四截。但回心一想,这小子装睡,准没安好心,我且佯作睡下,待他半夜乱来,一刀给他痛一辈子……,当下主意既定,把双刀偷偷藏在茅草下,一面瞥着柳焚余有没有偷看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和衣躺下。

屋里茅草极暖,可是地方很窄,方轻霞和身躺下去,发鬓有些触在柳焚余脸上,方轻霞却不知道,但她鼻际闻到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想她一个女儿家,虽说整天跟两个哥哥闹在一起,但几时同男人这般共眠过?想着两颊发着烧,像女子第一次梦见情人,醒来后怕父母知道她失贞似的忐忑。

方轻霞屏息待了一阵,隐隐听到柳焚余传来的鼾声,心中竟有些轻微的失望,轻骂道:

“见鬼了。”想到“鬼”字在这荒郊寒舍里不可乱说,登时伸了舌头,把手伸入茅草里,指尖触及刀锋才有些微安心。

可是刀锋上传来的是一片冷。

屋外的老树一阵沙沙响,是风刮过天井旁的桑树吧?

柳焚余其实并没有睡,他在细听着一切,任何细微声息、都溜不过他杀手的双耳。

他也在细细尝着那一股女性的微香。

他用手臂枕着,听到方轻霞骂那一声:“见鬼!”忍住了笑,也听到方轻霞纤秀的手指弹动茅草下的刀锋那阵轻响,犹如在他心弦弹响了轻敲。

然而外面雨真的下了,开始是沙沙的,以为松针因为风吹一下子都密落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雨,因为那声音是绵密的、亘长的,从天下,始于一失足,然后孤零零地,而至密绵绵地、落到檐前来,有一些意外的,教一两阵寒风刮进来……想她睡在朝外,一定给雨沾着了吧?会不会冷呢?

柳焚余如此想着,像一切男子在想着他初恋的情人,这恋情的想像永远把最细微的事情放到了无尽大,把无尽大的感情放到最强烈和焦距上,对方一笑,为何而笑?对方今天感冒,怎么感冒起来了?对方今天多看了谁一眼,为什么她对我那句话的反应是这样?……这些都可以使少男写成一首又一首的诗,诗里可以伤感到失恋,但绝对不否定自己为最懂得爱怜她的情人。

可是柳焚余已不是少男了。

少男对他而言,已是很古远的事情了。

他一向只是知道用杀人的手去用力爱抚女人。

但是如今他把一只手,放在鼻边。

这只手,今天,曾搭在方轻霞的肩膊上。方轻霞——柳焚余想亲吻那教他可能毁掉一生的女子之双肩,但此刻他只有勇气吻搭过她肩膊的手指,仿佛余香还在。

他听到她细细的呼息。

秀发随一阵雨丝。拂过他脸上。

他觉得脸上些微的痒。

——难道她真的睡了吗?

雨声像一个人在耳边轻呵:沙沙,沙沙……沙沙是什么意思?既然呼唤他也必定呼唤着她。

柳焚余忽觉方轻霞的手,动了一动,似是握住了刀柄。

——难道她……

想起了明亮的刀锋,柳焚余心里残存的猎欲,一下子,被一声狼嗥似的召回了原始。他想:如果你要杀我,那就休怪我把你——

蓦地,方轻霞跳了起来,叫道:“我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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