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与未知相遇「蔡国强对未知的恐惧常常在艺术上是兴奋」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70更新:2023-04-29 10:47:35

瘟疫与天启,被隔离的“中世纪之旅”

画布上,火药粉的墨迹勾勒出一群蝙蝠,扇动着翅膀,抑或倒挂着,令人毛骨悚然,四围乌黑的雾状微粒中,猩红的斑点依稀可辨……

“疫情以后我做的大批画作都比较黑暗,有这个时代的印记。我画了很多蝙蝠,各种各样,像阴魂一样。”

蔡国强“炸”出这些“现代启示录”般的蝙蝠,不仅回应与我们命运攸关的疫情,也回应了他三年艺术史之旅的最后一段旅程。

“2017年起,我开始‘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通过在普拉多、普希金、乌菲齐等美术馆以及庞贝考古遗址和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等的展览,以东方文化和精神为镜,映照、对话它们馆藏代表的一段段西方艺术史,以此求索当代绘画的可能性。”

蔡国强从庞贝古城的自然浩劫漫游到文艺复兴,与格列柯深入交流,在圣维克多山与塞尚一起冥想,又循着流淌的时间之河,历经布尔什维克革命和中国的巨变,最终回到他出发的地方。但“中世纪之旅”还蛰伏着,蠢蠢欲动,仿佛这画布上的蝙蝠……

“突来的新冠疫情,让我刚离开的这些文化‘圣地’一起关闭。人们都在惊恐议论,疫情之后世界如何大变,人类将从此不同。不再挤满观众的空荡展厅内,也许先辈们在轻松笑谈:‘我们不就是在包括黑死病的一个个巨大灾难里创造了墙上的这些吗?’”

2020年春疫情刚暴发时,蔡国强还在纽约,原计划参与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策划的“中世纪大旅行”因故取消。这本是一次野心勃勃的艺术之旅,纵横10国近20座城市,途经希腊阿索斯山、埃及西奈、塞浦路斯尼科西亚、以色列犹大旷野……拜访那些至今保存着中世纪生活和与世隔绝的苦修氛围的历史重镇。

“一切准备就绪,结果去不了了。没想到中世纪的隔离和黑死病,不小心就转到我们身上。疫情就像中世纪,打乱了人类科技万能、物质享受的高速发展,人类无限膨胀,从古罗马、古希腊一直延伸下来的文化崇拜很多神,包括腐败的神、贪婪的神,各种都有,转到中世纪时就突然刹车,变成了苦修。”

谁人料到,身处现代,我们也会蒙受中世纪般的苦难。近三个月全球停摆,被迫搁浅的“中世纪之旅”成为蔡国强和家人在新泽西州乡下的自我隔离,其间他创作了一批火药画:瘟疫、天启、死亡,这些中世纪的自省词汇逐一“炸”现,呈表他对中世纪的黑死病等自然浩劫及光和灵性等神秘主题的感受。

《与未知的相遇》在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年 图/顾剑亨摄,蔡工作室提供

“生命和人类的未来显得模糊而充满危机感,我画了大量关于中世纪的东西,包括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教堂上的吐水怪兽等等。”

蔡国强与作品《与未知的相遇》,浦东美术馆,2021年 图/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2019年4月,因着巴黎圣母院那场大火,蔡国强原定2020年底在巴黎大皇宫的个展被迫延期。新冠疫情期间,他创作了巨幅火药画《黑光No.1》,先用纸模精心重现了教堂标志性的巨型玫瑰花窗,爆炸将花窗击碎的刹那定格于火药画中,边缘的黑色耀斑仿佛在流动,让光芒更显炽烈……

《黑光No.1》回归了蔡国强早期爆破作品简洁磅礴的美感,既是瞬间的历史,也是宇宙的爆炸,整件作品本身就像是一次虔诚的敬拜,在黑暗中绽放明亮的重生景象,而非被宿命论的绝望笼罩。

在乡下牧场隔离数月间,蔡国强的生活节奏变缓了:健身、骑车、陪伴妻女。女儿准备考艺术学院,他便跟她聊聊画画的事,自己也重拾画笔写生。“没法做大型活动,可以更专心在画画中,这种情感非常朴素温暖。”

此外,他开始翻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旅居日本时留下的十几本笔记,“希望利用这段时间重温我的成长过程,重回自己的‘中世纪苦修时代’去旅行。”

窗外的风景,从冬天慢慢变成春天,再从春天慢慢变成初夏。2020年6月,蔡国强回国筹备大型个展“远行与归来”。疫情期间,远行不易,归来更难。“肯尼迪机场空荡荡的,服务员都戴着口罩盖着塑料壳。上了飞机,你可以想象坐商务舱根本没人送水给你喝?几乎没人上厕所,大家都戴尿布。每次我要上厕所都要申请,有人帮我开门,给我进去,我出来了,他们马上去消毒,真的很紧张……事实上,我的飞机也有个人感染新冠,前后三排九十几人都同时进医院。你一下就投进了真实的疫情时代,比我一直待在新泽西观望中国、发些慰问微信更现实,这让我成长。”

火药的威力是人类寻找长生不老药时的偶然发现,后被赋予兼具治愈与毁灭的力量;疫情肆虐全球的当下,所有分崩离析和燃烧毁灭都在重塑未来……

“其实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怕自己死,也怕我奶奶死。但这也使我对死亡很小就充满恐惧和思考。因为我们家门口每天很多葬礼经过,吹着各种喇叭。这种怕死,是儿时的秘密和折磨,使我一直在寻找看不见的世界,和超越对死亡的恐惧的通道。说得好听点,就是慢慢通过艺术解脱开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也通过艺术理解人类。”

北京奥运会从天而降的“大脚印”、巴黎塞纳河上欢愉的“一夜情”、故乡泉州惠屿岛为奶奶升起的“天梯”……蔡国强以火药为媒介、“以天空为画布”的各项爆破计划闻名于世。2020年9月,他在法国干邑夏朗德河完成爆破《悲剧的诞生》,白日花焰千枝树,礼赞不息的生命力。“人类有种精神,看清生命的痛苦后仍接受并享受它。认识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总有冬去春来。”

2020年岁末,蔡国强“远行与归来”大型个展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揭开序幕;2021年夏,同名大展移师上海,成为浦东美术馆开馆展之一。整个展览呈现了蔡国强标志性的火药作品、纪录影像和早期绘画;同时,蔡国强特别为浦东美术馆的中央展厅创作了大型艺术装置《与未知的相遇》。

在“灯树千光照”的炫目空间内,蔡国强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年过花甲的他,浅灰T恤配一双玫红潮袜,怀着“归来仍是少年”的浪漫心性,回顾他“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分享他对中国文化精神和宇宙永恒家园的神往。

“这个疫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见,因为我艺术上的核心,一直就是追求用可见表现那些看不见的世界。我还是想寻问一些根本问题:无论疫情带我们去哪儿,人与人、人与自然和宇宙的关系,以及人为什么爱画画……这些都是我这次展览作品背后,和几十年艺术探求未曾改变的一些思考。”

远行:漫长的火线,爆炸性顿悟

蔡国强坦言,儿时的艺术家梦其实就是绘画梦,而非如今四处奔波做项目。“我的大型装置、社会项目、室外爆破计划及相关火药草图,需要跟世界不同文化和领域的人合作。复杂外因带来的艰苦和快乐吸引着我,成为我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绘画最动人的是直接面对和认识自己。”

2017年秋,蔡国强在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举办个展《绘画的精神》,这是他十余年来首次纯粹的平面绘画展览。开幕前一个月,他在万国大厅宫殿公开爆破了18米长的压轴作品《绘画的精神》。400年前,委拉斯凯兹等当时最伟大的艺术家受菲利普四世委托,在同样的空间创作并展出了他们的旷世杰作。

《绘画的精神》缘起蔡国强三十多年未间断的与格列柯的精神对话:从青年时对着印刷模糊的作品想象,到2009年奥运工作结束后决定“回到世界怀抱”、追寻格列柯的足迹——从他出生的希腊克里特岛,经意大利威尼斯,到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和他旅居30年客死的托雷多。

《绘画的精神》在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年 图/顾剑亨摄,蔡工作室提供

“格列柯像一面镜子,能看到我自己,他对家乡文化的顽固情感,作为‘外来者’的‘游牧民’精神,让我涌起很深共鸣。想想自己,中国85运动时几乎不见身影;在日本近9年,还是一匹野狼般的存在,东京外渔村搞革命,渐渐把日本艺术界折腾得‘乌烟瘴气’,离开日本时几乎把有当代艺术的美术馆做个遍;然后去美国,在更广阔的五大洲飘荡。”

蔡国强常说,少年时的第一次“远行”,始于翻看父亲书架上那一大叠《史记》。书里一代代人在漫长时间和广袤土地上发生那么多波澜壮阔的“历史”,让他不自觉地上了行舟。

“很感激我的父亲,他喜欢历史、艺术史,又在新华书店分管内部书籍。‘文革’时期,从‘美帝’的荒诞派,到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各种最新诺奖得主的书等,他都先悄悄拿回来,要我一天内看完。这就是我对外国现代文化走马观花的远行。”

课堂上的三好学生和棉被里偷听电台的泉州少年,蔡国强在这并行的轨迹中成长。“政治和国际社会的多元复杂,曾经真实伴随我的成长。”

2017年,十月革命百年,蔡国强应俄罗斯普希金美术馆邀请,在红场上空创作烟花,遗憾未能实现,但他以动画形式呈现了整个构想。柴可夫斯基的弦乐里,白日烟花从红场和莫斯科河岸升起,空中形成一幅幅悲怆深情的画卷;最后在百米震耳欲聋的雷鸣电闪中结束,留下一滴白色的眼泪……

蔡国强的西方艺术启蒙训练来自苏俄社会现实主义,画家马克西莫夫的命运令他百感交集。“世界艺术史上,这是唯一的情况:有个艺术家到外国去教美术,从此改变了那个国家整个绘画的命运,而后又因政治变化迅速被遗忘。”

蔡国强收藏了近250件马克西莫夫的作品,经过十几年努力,2017年俄罗斯个展《十月》开幕前夕,他终于找到了马克西莫夫的墓。

“这个民族需要靠鲜明的思想,使民众精神抖擞,吃再多苦也要把那个思想实现,这是他们的基因。现在没有鲜明的思想,所以他们一方面享受着资本主义这种所谓的民主制度,带来比过去更自由的一种精神满足感,同时他们又建立起这种民族主义的抬头和抵抗心理,因为欧美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在说他们不对。”

1986年,蔡国强带着九十多公斤重的行李去了日本,他在故宫的好友李毅华介绍他认识了画家东山魁夷和书法家青山杉雨,还常跟日本人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来日本一定会“爆炸”!

“作画时不同效果火药种类的挑选,用量的控制,产生线条的方式,刻纸出形,压石转轻重和受力点的选择,处处暴露我作为独裁者又试图让材料解放的矛盾。我享受每次爆炸解放的快感,也焦虑于自我和火药的恩怨。”

西方人对中国传统“水”墨并不陌生,蔡国强则以“火”为墨,他在画布上“点火、爆破、灭火”,冒险刺激、燃灼心念的创作现场及绚丽夺目、浩荡恣肆的最终成品令他们感到惊艳。

“火药画的感性,来自我,也来自材料。在画布上做火药试验,这样率真呈现的效果,作为抽象画挺迷人的,我还期待它能释放更高远境界的精神。”

80年代末在日本时,蔡国强就做了在法国普罗旺斯圣维克多山上爆破《升龙》的火药草图,试图用一个“闪电”对话塞尚和现代主义,这是他为西方艺术史做的第一件作品。

2019年,30年后故地重游,蔡国强登上圣维克多山山顶,印证了他长期以来对塞尚的感受:守望故乡田野,却有着与中国山水画相通的洞察时空本质的宇宙观,他创作的火药画《有松树的圣维克多山》便是某种回应。

“圣维克多山的山脊难走,前方是山顶的十字架,身边是悬崖峭壁,喘息中忘了这里是塞尚的故乡还是西方的象征。走塞尚的路,也是在走我自己的路……寻找艺术史,走艺术史之旅,其实是寻找自己。去会满天下厉害的人,能够认识自己的斤两;做人做事更轻松,做作品却该出手更狠更自由。”

归来:故土与江湖,外星人的“乡愁”

2020年12月8日,蔡国强度过他63岁生日。新历的这一天,刚好是紫禁城落成600周年。1986年底,他在故宫博物院朋友们的帮助下离开故土,如今远行归来, 第一站便是回到故宫。

展中新作《银河嬉冰》是蔡国强以故宫馆藏《冰嬉图》为灵感,连接2022年北京冬奥会主题,呈现在银河中溜冰的想象。这幅在镜面玻璃上爆破的巨幅火药画极富浪漫气息,冰火两重天以宇宙视角融合,意象更具穿透性与未来感。

“玻璃比较经得起爆炸、高温,颜色还可洗掉,火药夹在里头反而保护得很好。玻璃、镜子跟画布在哲学思想上有些不同,人类历史诞生以来,它们都跟灵性、回忆、发现自我等发生关系,这也都是我的艺术的主题。很有意思的是,镜子上是另一个世界,在玻璃上又是另一个世界,它们叠在一起,变成立体、混沌的世界,能够调动艺术与看不见的世界对话。”

少时的蔡国强,更爱画风景,尤其是在家乡泉州。母亲在河边洗衣,他就在岸上画画。黎明前,母亲悄悄去山里寺庙祭拜,他就在外面写生。阳光出现的那一刻,剧团经常上山下乡演出,他就跟着写生到高山大海,有些乡下没路,要把布景用船运去,他就坐在船头写生,在河水里洗笔……

“我喜欢老子那样轻松自在地思考宇宙。古代画家里,我最敬仰倪瓒,画里茫茫天地,抽象的超然情怀,让心与自然一致的好状态,这与古希腊古罗马的西方文脉不同……但走到现代,西方更理解了艺术的治心和距离的价值。中国人却去搞看似写实的、反映社会和时代的‘宣传画’,变成难以‘超越’了;从复制古人的形而上,到学习西方人玩过的形而下,出世、入世混乱。”

展墙上,蔡国强列出曾经影响自己的一长串艺术家名单,将之形容为“与前辈单相思的折腾”。“中国古代艺术家很清楚自己要找的位置,在国外参观博物馆,一到中国传统书画展厅,那独树一格的品质,自然、自尊、自信、自恋……我总会肃然起莫名的感动,自觉光彩,也羞愧伤感。相比古人,现代中国艺术家要的太小,活真不咋样。”

蔡国强半开玩笑地表示,自己的成长过程很江湖。当时的中国社会,经过政治运动,信息封闭,但他渴望从困境和束缚里挣脱,在落后里奋起。超自然力、功夫和气功的狂热曾是少年的时光隧道。

“63岁的自己,还是那个爱画画的初心少年。故乡对我来说,可以用三个词来归纳。少年,因为我少年在那边成长,形成了我今天的很多东西。恋爱,因为我在那边开始恋爱。第三个词是墓地,后来我再回泉州,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看着慢慢走向死亡的老人、葬礼,再给他们做墓碑,也许这里面也包含了哪天这也是我的墓地。”

在“对话中国文化与精神”的展厅中,覆满整墙的巨幅火药画《花瞬》系列炫丽夺目,蔡国强在柔顺的丝绸上“炸”出牡丹花的兴、旺、衰、萎,呈现生命和文化的脆弱。“我画牡丹的兴旺衰萎,没想画到衰就很动心,萎更灵魂出窍!第一次想起也许活着只是幻想和梦;衰萎才有灵魂,才是本原和永在。”

作品《花瞬二》在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年 图/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根在中国的蔡国强,拒绝“将家乡等同于土地或语言”这种空洞的陈词滥调,这让他在工作、生活中显得豁达。

“宇宙万物之中,看得见的只是5%,95%是暗物质和暗能量。慢慢随着年龄长大,体会到死亡是回归到95%。尽管不一定能再见到我奶奶,但也许她就一直在旁边。你相信她还存在在一个宇宙的95%里面,就是一种安慰。死亡并不是完全消失,这也会影响我在绘画里使用火药,还有我做很多作品是会瞬间消失的,这个都使我相信她还在。”

蔡国强在世界兜兜转转20年,“天梯”项目得以在故乡泉州实现。一个月后,他的奶奶陈爱柑离世。一则手机拍摄的视频被人上传至“脸书”后,两天即吸引三千多万次点击。

500米长通向天空的梯子在夜色中闪耀,一端是蔡国强对奶奶的深情,另一端是他对无垠太空的畅想,联通了看不见的世界里外星人的“乡愁”。

“开放和专心才能通神,神脉带来人脉。远行从未离开,归来仍在路上;向外走远,对内走深。远行也是寻找更大的故乡,宇宙的永恒之乡。回归一个普通的宇宙之人去寻根,多不容易呀!和看不见的世界对话,它带我远行于地球的东南西北,归来也带我回到出发地!想想都感动,这就是我的人间佳话。”

(参考文献:蔡国强《远行与归来》,实习记者宫宇凡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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