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电影免费完整版播放(迷城之旅)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284更新:2023-04-29 10:48:23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嘴里塞着一团布,卡着她的舌头动弹不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是被绑在一个椅子上,周围太黑,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却变得特别灵敏。那是什么声音?窸窸窣窣摩擦着地面。像是脚步,又像是某种动物在磨牙的声音。

她到这一刻真真正正的后悔了,为什么要和他吵架呢?为什么不能顺着他的意,而要激怒他呢?她没料到赌气的结果是现在这样。她会死吗?会死吗?

可她还不想死,她还那样年轻,像一朵新开的花,沾染了雨露,正是最娇艳的时刻。

这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变了,是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映照在对面的墙上,身后的人应该是拿着一支蜡烛。

黑暗被这一点微光挤走,她听见呼吸的声音。

她想问他,你要什么?她的首饰箱的底层藏着一百银元,她不要了,可以都给他,放了我吧!可是她说不出来,所以他听不见。

她感到有一只手在她肩头落下,心脏紧紧缩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只要能活着、只要能活着,什么她都能豁得出。

她又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像是无奈,像是惋惜。

那只手开始从肩膀滑动,缓缓地抚摸过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向下滑动,她的前胸、她的腰。恐惧、羞耻卷裹着她,但是只要能活,忍一忍就会过去吧?只要能活下来就行!所以她咬着自己的唇,拼命地想要制止住自己的颤栗。

她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只手,纤细的,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不出颜色的手,像女人的手。

那双手又缓缓回到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又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她没有力气挣扎,心跳得太快了。头很快发涨起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是谁要杀了她?她记得昨天还在梨芳院听苏老板的戏,“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奴这里心中痛玉颜清减,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

她攒了不少钱了,下回也能买只花篮送给苏老板,摆放到戏院门口,把自己的名字和苏老板的名字写在一处。

这时候耳边好像又听见了苏老板的声音,不知道是真是幻,只是觉得还没听够,脖子越伸越长,像是要探出天际去看一眼身后的人。可头越来越昏沉,她知道,她再也听不到了。

夜色吞没了天地,将一些生命无声地掩埋。不肯睡去的人们只能靠着灯火去营造他们的不夜天。丝竹声中、觥筹交错里喧嚣着欢声笑语,一派喜气盈门。

“蒋夫人家的元蓁上大学了吧,许了人家没有?”说话的冯太太是位四十来岁的贵妇人,才从沪上搬到津州落脚不久。爱热闹话又多,但凡有交际她都会参加,急于打开在津州的人面儿。

“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哪还时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要闹自由恋爱的。不像冯太太家媛媛小姐乖巧听话。”蒋夫人身段丰腴,圆盘脸,笑起来尤显得可亲。

“要我说,就把元蓁许给宗三公子得了,那可真真是亲上加亲了!”冯太太打趣道。她自觉得说了件美事,抚掌笑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邻座的几位太太脸上都浮起了尴尬的笑意。冯太太的亲家母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然而冯太太只顾说笑,并没有留心到亲家的提示。

蒋夫人左上手是位容长脸雍容华贵的老太太,一头银发也不现暮气。她端着一盏燕窝羹,缓缓递了一小勺羹汤进了口。不怒自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护甲的小指高高地翘起来,仿佛没听到刚才的话。

今天是她七十大寿。临时搭起的戏台子上,台上的伶人唱完了一出《麻姑献寿》这时候是苏老板在唱《红鸾禧》。她是坤生,唱腔不带雌音,扮相又俊,雌雄莫辨,只要亮相旁人便挪不开眼。

众人都被吸引过去,等她下了场才晃过神一样。末了,冯太太又赞叹,“苏老板这戏唱得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啧啧啧,这扮相,堪的是世上难寻了!也就是宗老太太您脸面大,请得动这尊大佛来唱堂会。咱们真是跟着沾光了!”

宗老太太笑了笑,虽然不大待见这位话多的冯太太,可还是受了她的奉承。

旁边有人笑道,“冯太太你也别说世上难寻,宗太太家三公子不就是一个?那可才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咦,今儿个怎么没瞧见三公子?”

宗老太太笑意不自觉地淡去,微微侧了侧头,她身后站着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忙俯身回话,“三爷这会儿还没下职,早些时候就打了电话说,下了职就过来。”

这话声音不小,故意说给众人听,在座的都明明白白听到了。宗老太太微微点点头,也没再做解释。

蒋夫人看到,笑着说:“三爷人虽迟了,礼可是早来了。刚才在房里瞧见了,一尊玉观音,那玉料、那雕工,也不知道咱们三爷在哪里寻来的宝贝!是吧,大嫂?”她说话的时候圆润的手轻轻抚了抚宗老太太的胳膊。

宗老太太放下汤碗,听了这话没有笑意地牵了牵唇角,算是给这个小姑子一个面子。

冯太太人大大咧咧的并没瞧见,却眼尖地看见一个年轻人往这边走过来。一套三件的深灰色西服熨帖在身上,身形消瘦,却依然把这衣服穿得恰到好处。冯太太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宗老太太您家三公子到了!”

宗择进了寿堂,径直走到主桌这边,屈膝跪下给宗老太太磕了三个头,“给太太贺寿,愿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几句话不知今日听了多少回去,真心夹着假意都套在同几个字里。

蒋夫人的手在桌下轻轻拉了拉宗老太太的衣角,宗老太太这才掀起眼皮子,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也忙了一天了。”

宗择这才起身,然后向蒋夫人鞠了鞠躬,“姑姑好。”然后又同在座各位夫人问好。

蒋夫人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问他:“晚饭可用了?职上还忙?”

宗择垂首回话,“在局里吃过了。嗯,才消了假,堆了些案子,这几天有点忙。”

蒋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一双过分白皙的手同他的人一样纤长瘦削,骨节微凸。她语气里带了些许爱怜,“多注意身体,你大病初愈,好容易养过来的身子,不要轻易糟践了……唉,你这身子骨不在家好生养着,做什么警察?我怎么瞧着你又瘦了些?”

宗择只是微微笑了笑算是回答。蒋夫人知道他话向来不多,也不勉强。牵着他的手听了几句戏,又想起什么似得,“今晚就在这边住下吧,这样晚了,外头风凉,仔细又伤了身子。”

宗择又浅浅笑了笑,“开车过来的,侄子哪至于这样弱。”

蒋夫人又同他闲话了几句,有个穿着靛蓝色长衫马褂的十几岁少年跑过来,牵起宗择的袖子,“三叔,你可算是来了!报纸上说东城观音巷杀妻的案子给破了,快快快,过来跟我说说凶手是怎么shā • rén的,我的同学们都好奇地不得了!”

宗老太太刚端起一杯漱口的茶盏,听了那年轻人的话,哐当一声又放了回去。

在寿宴上说这种事情,蒋夫人觉得他太不像话,更何况还惹上了宗择。于是她佯嗔道:“晏文,你一整晚上跑哪里去了?你三叔晚到的都已经磕过头了,怎么没瞧见你给奶奶磕头?”

宗晏文一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掀袍下跪,跪行到宗老太太面前,“孙子祝奶奶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永远美貌如花,青春永驻!”

天性活泼的少年人很容易让场面变得轻松热闹,宗老太太被他逗乐了,扬了扬手叫他起来。宗晏文起身笑嘻嘻地还是把宗择拖到了年轻人那边去了。

戏台子不知道哪个人点了折《春闺梦》,“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宗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听着,蒋夫人本想替宗择说几句好话,可突然想起她曾说过的:“韵梅啊,你不知道,每回见着他的那张脸,我就觉得有人在啪啪打我的脸。什么夫妻同心、鹣鲽白首,都成了一场笑话。我可以容他、怜他,可让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哪个女人都做不到。”

蒋夫人想到此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把那些劝慰的话都压了下去。

宗择被晏文摁坐在椅子上,他整个身子凑过来,双眼闪着好奇的光,“三叔,你快说说,那个丈夫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妻子,何以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听说双手双脚都被砍断了?”

宗择拨开了晏文的手,“你不怕老太太责罚,也不怕你父亲的棍子了?”

晏文苦着脸,“三叔你就会吓我!”他极其不情愿地在宗择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仍不甘心地小声问:“那明天我下了学去你办公室,你再给我好好说说?”

宗择坐正了身子,望着戏台子含着清淡的笑,不说话。

“去、去、去,爷的座儿也是你坐的?”

宗晏文身后突然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声音,人没到,一阵袭人的香气先飘了过来。宗择侧头看见走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一身白色西服,头发梳得光亮,面上却带一点颓意,一扫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能从那双带着点醉意的桃花眼中,寻出一点素日里的潇洒不羁公子哥的痕迹来。

那人走过来,赶走了晏文,大大啦啦地在宗择身旁坐下。宗择上下打量着他。大约是被他盯着看太久,那人转过头斜睨了他一眼,“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宗择微微一笑,很肯定地道:“嗯,有花。”

“什么花?”曲少杰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摸头、揉脸,怕真有东西在头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落花’。”

晏文没走远,竖着耳朵一直注意着这边。听到宗择这句话,忙跑过来把脑袋插进两人之间,“哪个落花有意?哪个流水无情?少杰哥,哪家小姐这样大的能耐把你甩了?快说出来叫我高兴高兴!”

曲少杰本就不痛快,听晏文那声音里幸灾乐祸的调调,气就不打一处来。拈了几粒花生米,弹在他头上,“小孩子,一边玩去!”

晏文揉揉脑袋,“哼,你不告诉我,我问母亲去!”说完不甘心地跑开了。

宗择嫌他香的冲人,略躲远了些,端着茶啜了一口。

曲少杰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极是不忿地手指在空中空点了点,然后自觉无趣,丧气般地垂下去,“就你能!”然后长叹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未几,往他又往宗择那里凑了凑,“这回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宗泽放下茶盏,牵过他的右手一翻,内腕袖口边有一道极淡的粉红。宗泽双指捏了捏,在他眼前互搓了一下,说了两个字,“油彩。”然后松开手,又从他上衣口袋里拈了一片花瓣来。

怎么弄上的,不消多说了。

曲少杰想说点什么,无奈今日有点词穷。他想到刚才自己送出的一大捧玫瑰花被人无情地甩在了胸前,于是捶了捶胸,哀道:“这里疼啊!”

宗择见惯他心疼了,所以选择无视他那夸张的表情,而“始作俑者”仍在台上轻声漫语地细细唱着。视线扫过来,一个多余的眼风都没有。

曲少杰抓起宗择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我的三叔哎,赶紧开劝开劝我吧!”

宗择把手抽了回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真是在仔细寻什么开解人的话。半晌说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然后挂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完全就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很是欠揍。

曲少杰登时垮了脸。

看来这句没有安慰到他,于是宗泽又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曲少杰的脸垮得更厉害了点。

“也不喜欢?那这句怎么样?‘客游何处无芳草,人别他乡有杜鹃。’”宗择说这些话时,仍旧是平常温蕴的语调,合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这话听着忒太气人。

曲少杰被他气笑了,指着他:“好你个宗三!”

“有事叫‘三叔’,没事叫‘宗三’,你倒是孝顺侄子?”

曲少杰年长宗择一岁,宗择辈分在那,但曲少杰等闲也不大叫他“三叔”。大约也觉得自己今日有些荒唐失态,曲少杰长叹一声,“你说得我都知道。”

可人心如此,即便是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怎样?终究是躲不过“何地无芳草,惟此青青。”的执着。

但这时轻语漫笑的宗择,是净海无波里偶然才会展现出的一点生气。曲少杰虽然觉得很受伤,但用自己那点伤心事换他展颜一笑也不算太亏。

宗择爱清静,向来不大习惯人多的场合。曲少杰有了醉意,宗择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糊涂事,正好寻了借口送他回家。

人送到曲家的时候已经醉透了。曲太太是宗择大嫂的妹妹,今天犯了头疼。给宗老太太拜完寿她就早早回来了,没料到儿子醉成这个样子。曲太太是个操心脾性,让管家叫了两个体壮的下人把曲少杰抬了进去,才想起宗择,便问他:“三弟是不是也喝了酒?要是喝了酒就别开车回去了,天这样晚了,就在姐姐家住一晚吧?”

宗择笑着谢过她,“我没喝酒,回去路也好走,不打扰了。姐姐快回去休息吧。”

曲太太知道宗择这人不大和人亲近,同谁都是个永远温雅的样子,眉眼和润,看不清情绪,像是被罩染过的水墨松间凉月------是平和也是疏离。也是个可伶人。曲太太微微叹息,也不勉强他。

她心里又记挂着儿子,怕丫头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于是匆匆别了宗择。一边走一边问丫头,“醒酒汤煮了吗?”“衣服都换下来没有?”“拧了帕子给少爷擦身了吗?……”是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母亲。

宗择望着她的背影和身后洋楼里透出的点点灯光,静静地站了站,然后坐回车里。怕热闹是因为更怕热闹后的寂静。热闹都随人去,寂静才是独留给他的。

时值仲秋,夜里一点凉意,算不上寒气逼人,他却觉得冷,骨头又开始犯疼。车里总备着一件外套,他套上风衣。搓了搓手,热不起来,手仍旧是冰凉。月明天净,离曲家渐远,一整晚在耳边萦绕的喧嚣也都散了。本该觉得安静,却还有什么在脑子里闹哄哄的散不出去。他一时有些心烦意乱,没有目的地乱开着车。

等车子停下,才注意到开到了梁园附近,老马识途一样。他等闲不会到这里来,也不记得上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可今天既然来了,也算是天意。

宗择觉得胸闷,于是熄了车,决定下去走走。这是英租界的一片民居,一条街上都是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穿过这条街,梁园就在街转角第二家。他自记事起就住在梁园,因为体弱多病,并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总是出门玩耍。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靠在床头看书,偶尔会趴在窗边往外头望。看路上行驶而过的汽车、洋车,挑着担子卖水果、零嘴的挑夫,还有扎着羊角辫子跳格子的女孩子们。

宗择走路步子轻,快走到梁园的时候,突然有了份近乡情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他稍稍在墙边靠了靠,一抬头就看到天上冷月。已经是深夜,四合寂寂无声。稀疏几盏街灯,有一茬没一茬地投下一点昏黄的光,反而让夜色变得更加暧昧不明。

他快要和这夜色融在一处了。

让他缓过神的是一阵细微的声音,确切地说是一阵女人发出的喘息声。带着克制,又似乎控制不住的喘息。

月下会佳人,也算是一桩韵事了。他无声地笑了笑,决定还是不要坏了人家的好事,吓坏了这对鸳鸯。看来梁园今日也无需去了。他背离了墙,正打算离开,却听得那女人的喘息声渐渐有了痛苦的意思。

这种事你情我愿倒也罢了,万一……他虽然在警察局里做事,可素日里并不做抓捕的事情。这里是英租界,不是他的辖区。他四下里看看,又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巡警换班的时刻,怕是周围一时不会有巡捕在。

算了,就算是误会也好过那个“万一”,于是他慢慢地探出了身。

这条街靠北,街道上离大路略远。街口的那盏煤气灯,灯光到这里已经完全没了效力,反而衬得这里愈发黑暗。

他探出的目光意外没有见到什么人影,可耳边女人的喘息声愈加清晰。他走了几步,目光追随着声音的源头,渐渐扬起了头。

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挂在了二楼的阳台下,像是吊在枝丫上的尸体,被夜风吹动的而左右鼓荡。不同的是那团黑影似乎在奋力往二楼阳台上翻去,那里开着半扇窗。

黑影的一条腿荡在半空,另一条腿努力去踩一楼凸出的窗棂。可惜,这并不是个攀爬的好地点。然后黑影又试着用一条腿勾住阳台的雕花栏杆,但仍然没有使自己跃上去。

那黑影-----呵,宗择觉得自己破案无数,也算是经历过无数奇闻异事了,但却是人生头一回见穿着高跟鞋和洋裙的-----大约是“飞贼”吧?可这身装扮,似乎有点不那么专业吧?

黑影就这样悬挂在那里,似乎又试图用两条腿缠上阳台的栏杆,再折身上去,但是每次都失败了。

好在宗择知道眼前这是个活物,不然谁一个冷不妨从这里经过,怕是要被吓个半死。

宗择这一夜的忧愁突然间被眼前这好笑的场景一扫而光,没来由来了兴致。

喻宛央觉得今天倒霉极了,她悬在这半空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不记得多久了。如果再翻不上阳台,她一准儿掉下去。

虽然说此处不算太高,但怕是要把腿摔出个好歹来。她那只断胳膊才好,她有点舍不得自己再断腿了。她望着自己今天刚拆了绷带的右臂,对于自己的逞强产生了深深的后悔。今年生辰的时候祖母就替她求了一签,那签文说什么来着,“昔然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针在,也费工夫也费心。”这会儿真是费工夫费心。

她在这纠结要不要索性松手跳下去的时候,耳边居然听到了一丝嗤笑。

她费力地扭头看下去,一人单手插兜仰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银色的月光透过路边两棵丁香树的缝隙撒下来,仿佛专为他而亮似得。眉目如画,鼻梁挺直,是浓墨重彩的俊美面孔。但他身长清瘦,又让那迫人的艳色也隐约变得柔和起来,如灯下美玉温润清华。大病初愈的纤弱,很有点沈腰潘鬓的意思。

喻宛央一扫眼,瞧见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有点眼熟。她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那可不就是自己的手袋嘛!

人倒是美人,可这个人脸上那是个什么表情?

“我若是你,就会选西北角上去。虽然这里看起来好爬,但是到了中间,也就是你现在的位置少了一个关键的着力点。”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闷涩,倒像是月夜里传来的悠悠的大提琴,带着回音似的的让胸口嗡嗡做响。可这语气不大顺耳,教育谁呢?

她这会儿实在没有好脾气,“要是你?你那身板有那能耐吗?”喻宛央讥讽道。

“当然没有,所以我也不会爬墙,更不可能、也不会像小姐您现在一样吊在半空里。”

喻宛央气得牙痒,决定无视这个人。她又用力试了试,但是前几天“仗义”了一回,替人追小偷伤了胳膊。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还没痊愈,这时候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哀嚎一声,又低转头,那男人果然仍旧一副看戏的闲散姿态,并且似乎正要打开她的手包。

喻宛央气不打一处来,“这位先生,看您气质华贵,应该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您拿着我的手包想要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未经允许随便动女士的东西并非绅士所为吗?”她费力地说完,又挤出一句:“能不能拿出一点绅士精神,替女士帮个忙、搭把手?”

宗择轻轻摇了摇头,“我这身板,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呵,真会记仇!

喻宛央的手臂已经没了知觉,往常只要使点力气,爬树翻墙从来不在话下。今天是走了霉运了,肯定是爬不上去了。算了,掉就掉下去吧!这人总不会见着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摔到地上吧?

“不行了,我要松手了,是男人就接一下!”刚说完就松开了手。她想落进人怀里应该不会太疼,虽然他那副身板她也不指望能像哥哥那样结实耐用,可总聊胜于无吧。

但一切都没按照她预想的情况发展,她结结实实摔倒了地上。

屁股疼、胳膊疼、腿也疼,怕是扭着脚了。她疼了半天才缓过气,好在这副身板皮实,没有性命之忧,腿也没断。她抬眼见那人淡然得看过来,要笑不笑的一副居高临下的悲悯模样,气得咕哝了一句“妖孽!”

他眉头挑了一挑,“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

喻宛央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得不大稳,看来明天又得跑一趟医院了。她低头一看,裙子勾破了,鞋子有一只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而自己的手袋还在他手里,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包里。

喻宛央又急又气:“哎,你怎么乱翻人家的包?快还给我!”

宗择却并没有归还的意思,手探进那只精巧的缀满珍珠的手包,眉头蹙了蹙,摸出一只金色的勃朗宁袖珍shǒu • qiāng。真枪,弹匣里六颗子弹,满匣。

喻宛央看到他拿了自己的枪,立时紧张起来,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压低了声音,“喂!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把枪还给我,很危险的!”

原来她也知道枪是危险的东西。宗择不紧不慢地说:“小姐,麻烦跟我去趟警察局。”声音温和,枪口对却着她。虽然保险并没有打开,喻宛央还是觉得被人胁迫了。

她不可思议地笑问他:“警察局?凭什么?”

“我怀疑你是飞贼,意图夜闯民宅行窃。带着枪,也许要行凶。”

喻宛央深呼吸一口气,“先生,我回的是自己的家,爬的是自己房,闯的是自己的宅。我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单身女孩子,带枪是为了保护我个人的人身安全,这也犯法?”

居然还有点大言不惭呢。宗择当然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呵,梁园是她的家?

“既然如此,作为警察,我有责任护送小姐安全到家,你去敲门,看你进去了我就走。”

喻宛央气不打一处来,正门我要进得去至于爬墙吗?“我的管家出门了,我没钥匙,进不了门。”

“看来是无处可去了?那正好给你找个地方过夜。”他晃了晃枪口,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却明明叫人感到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喻宛央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汉不吃眼前亏。“去哪儿?”

“警察局。那里最安全,您可以安全地睡一晚上,明天再让家人把您接走。”

喻宛央“哼”了一声,转身往前走。“你指路,我可不知道警察局大门冲哪边开。”她一瘸一拐地走路很是费力,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了,拎在手上,一走一皱眉头。

喻宛央被他“押”上了车,实在有点累了,上了车就有点犯困,很快就睡过去了。

宗择余光见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心道她还真是心大。

路面有个大坑,车子经过时上下颠簸了两下。喻宛央的脑袋一歪撞到了窗户上,这下连头都疼起来。人也清醒了,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发现车已经行出了租界。

“你到底是谁?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东城警察局。”

“你不是租界的巡捕?”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是。”

“你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天生大胆,敢上他的车也不过是因为对面的这个男人看着柔弱可欺,在自己手里走不过几个回合。只是他有枪在手,她不得不服软而已。何况她确实又累又乏,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再说吧。

半个小时后,喻宛央出现在了东城警察局里。

今天值夜班的是小警员郭嘉。一个分局里除了差夫,不过十几二十号人物。其他的兄弟接到有人聚众打架闹事的报警都出去了,就留他一个人在。夜里太静人就容易犯困,他的脑袋一垂一垂的差点撞了桌子,听到了脚步声这才抬起头。

先看到一个穿着洋裙的女孩子,留着极其摩登的波波短发,脚上没穿鞋,身段高挑。她手上拿的不是女人的手包,而是吊着一只高跟鞋。虽然裙子破了,又光着脚,可是一点落魄的样子都没有,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极是灵动。

郭嘉正要问她有什么事情,就看到她身后的宗择。而宗择手里却拿着一个女人的手包。郭嘉见到他立刻来了精神,站起来脚跟一靠,向他行了一个礼,“宗探长!”

听到这个称呼,喻宛央回头看了宗择一眼。这样的斯文俊秀的一个人,说他是大学里的青年才俊教授、电影明星、或者戏院子里的男旦她都相信,可居然是警察局里的探长吗?

料子上乘考究的风衣,内里一看就知道出自顶级师父之手的名贵西装,怎么看都不像个在警察局当差的人负担得起的。于是她轻轻讥笑道:“不知道探长先生是哪家的公子爷?”

郭嘉虽然奇怪宗择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跑到局子里,可头一回见宗择和年轻的小姐在一处对他的冲击力更大,更逞论帮女子拿包了。他听了她的话笑起来,“咦,小姐你不知道吗,咱们探长可是财……”

“郭嘉。”宗择叫了他一声,没什么语气,却让郭嘉感到一阵寒气,想起这位探长大人素日里最忌讳人说起他的家事,赶紧把剩下的话给吞了下去。

“去把这位小姐送到拘留室。”

郭嘉吐了吐舌头,刚才看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只当喻宛央是宗择的什么朋友,谁知道是要被关押的?可是这样一位漂亮的小姐,犯了什么事要被关起来?

喻宛央也不以为意,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看看这位探长最后怎么收场。于是轻轻扬起了下颌,“那就带路吧。”然后大大方方跟在郭嘉后头,赤脚走进了拘留室,好奇地四下张望。

郭嘉心里却有点打鼓,这位怎么感觉像是来参观的?

他锁上门带着一肚子疑问走回到宗择的办公室里,“宗探长,那位小姐犯了什么事?”

“非法夜闯民居。”

“贼啊?”那这样说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衣着光鲜了。可那样子一点胆怯的神情都没有,难道是惯犯?“不大像。”他嘟囔道。

宗择当然知道她不像。他面前是她的手包,里面的东西现在正摆在他的眼前。一只shǒu • qiāng,一块像是法国产的精美的刺绣手帕,一只口红、一支黑色帕克钢笔、一个黄铜拳刺,没有一分钱。这绝对不是一个捞偏门的女骗子或者飞贼该有的东西,当然也不像是一个上层社会淑女的手包里会放的东西。

梁园是宗家名下的产业,她说是她的房子,这事情就很可疑了。

郭嘉才做警察没多久,值夜班的活不大适应。默默地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又开始犯困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宗择看到了,问他:“其他的人去哪里了?”

“刚才袖玉书院的人过来报警说有人在书院里头闹事,曹队长带着几个兄弟去了桐花巷了。”

宗择点点头。郭嘉看他拿出卷宗翻看,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问他:“宗探长,您今晚不回了?”

“看看卷宗。”

“您要的这十五年的失踪案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再早的总署那边也不全了。”

宗择翻了翻,仅仅是东城的失踪案就摆了半个桌子。他余光又见郭嘉哈欠连天,索性叫他回去,他来值夜。

他看了一会儿卷宗,一阵乏意袭上心头。略略休息片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里面有一沓照片。五个死者,性别不同、年纪不同。相同的却是都是死于上吊,或者说都是死于机械性窒息。

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的身上都有一张卡片,上面夹着一小簇干花,并写着“生辰快乐”。被发现的日期都是每年的十一月初八,他的生日。

而这四个字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母亲的字。可是她已经死于十五年前了,他是亲眼见了母亲的残尸的。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写字?只能说要么他的母亲仍在人世,要么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什么人会这样五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说在挑战他?

他细细梳理过自己的人际关系:从出生起一直和母亲生活,直到十五年前母亲突然失踪,然后被人发现死在南山里。然后他被带进宗家,不出一年父亲便病故。接着他很快被送到东瀛,五年前才回来。他性格算得上孤僻,几乎和人从无瓜葛。

自五年前他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归来,起先是在军部任职,可这么巧就遇到了一个吊死在营区的士兵,也就是第一个死者。他口袋里那诡异的“生辰快乐”四个字让他最终决定进入警察局。

自此每年生日他都会有一宗破解不了的案子,就是手里的这几个命案。只是明明直觉告诉他这是五宗谋杀案,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去支持他。因为不论怎样调查,这五个人都被证明是死于自杀。他也无法从这些死者之间找到任何的关联。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一个刻意的安排。他抬眼看了看桌子上被卷宗挤到一角的日历,上面的日期是十月初十。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是不是又会有一具写着“生辰快乐”的尸体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得而知。

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极大的“咚、咚、咚”的声音。宗择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发现是拘留室里发出的声音。

“有人没有?”喻宛央一边敲铁门,一边透过铁门上不大的一处铁栅栏往外张望。

出外警的同僚还没回来,宗择只好亲自走过去问她,“什么事情?”

“有没有被子?我冷。”

宗择并不知道有没有给犯人的被子,他正准备叫郭嘉,突然想起来刚才已经让郭嘉回去了。于是摇摇头,“很抱歉,没有。”

喻宛央故意放软了声音,“怎么这样呀,太不人道了!别说我没犯法,就是一个普通的罪犯也应该得到起码的人道主义的对待吧?难道还没宣判就想把他们冻死在拘留室里?我还没找律师呢!都不要审讯一下的吗?”

“讯案时刻为每日午前自九钟起至十二钟止,午后自三钟起至六钟止。现在不是审讯的时刻。”宗择很是公事公办的声音说道。

虽然他天生怕冷,但也知道今夜这个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算得上凉爽,和“冻死了”没多大关系。宗择略扬了扬下颌,双臂抱胸眯了眯眼,“把手伸出来。”

喻宛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把手伸出栅栏外,“难道看手相定罪?”

宗择垂目看了一眼,指甲是被精心修理过的,涂着蔻丹。她肤色不算太白,手背上的肌肤却很是细腻,手背有肉,不是骨感的手。他天生瘦削,看到这样一双肉手,脑海里突然浮现起旭日轩的豆腐脑儿来,摸起来大约是会像小侄女宁宁的手一样柔软而有弹性。他自觉失态,轻咳一声掩饰过去。

“翻过来。”

喻宛央看他扫了一眼手背,又要看手心,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还是照做了,“你在看什么?”

掌心仍旧是算得细腻,右手虎口、指根略有几处有薄茧。位置很奇特:不是拿笔杆子的记者、不是飞贼,却更叫她显得身份可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梁园?因为她出现的时机太敏感,他不得不怀疑她和那些卡片有关。也许是写卡片的人见他迟迟没法参透对方想要传递的信息,所以才派个活人出来。

宗择没有回答她,然后就走开了。

喻宛央被看得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啊?看完姑娘的手就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可宗择却并不理会她,背影消失在了走廊里。

喻宛央气得牙痒痒。但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轻易向现实妥协的人,她长舒一口气,然后往铁门上一靠,透过栅栏唱起歌来。

宗择继续看卷宗,五张卡片一样大小,纸张的纹理甚至都是一样的。他曾跑过不少字画店,从没有哪家店铺有这样的卡片出售。有一两个老板认为可能是舶来品。

字是手写的。他这里已经没有母亲的遗物了,所以无法将母亲的笔迹和这卡片上的字进行字迹分析。但是他的记忆是不会错的,这确实是记忆里母亲的笔迹。

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这五个年份不同的干花,试图从这里寻找一点线索。但耳边却响起荒腔走板的歌声,“Ladonnaèmobile,qualpiumaalvento,mutad'accento,edipensiero.Sempreunamabile,leggiadroviso,inpiantooinriso,èmenzognero.Ladonnaèmobil……”

宗择的眉头情不自禁蹙了起来:居然还会说意大利文,还能唱歌剧,看来还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可他决定无视她的噪音。

但喻宛央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唱着,说起来那歌声不比乌鸦的叫声强多少。后来像是怕他听不懂一样,她又用中文唱起来,“女人善变无常,如羽毛飘风中,莫测的声腔善变的思想。看来总是可爱的,诱惑藏于温柔阿,你看她刚在哭泣,却又露出笑容。女人善变无常,如羽毛飘风中,想法和声调,善变无常,善变无常,善变无常。她总装着可怜样,千万别轻信她,你若轻信她,心必生痴狂……”

这是说他是弄臣还是说他是女人?

宗择头疼地扶了扶额,站起来往拘留室走去。喻宛央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抱什么期望,不过自己图一时口舌之快。她姿态惬意地倚在门边唱歌,并没有留意到宗择已然在门外站着了。

她终于唱累了,停下来准备要杯水喝,一转头看到宗择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好把那被惊吓的心脏给拍回去,让自己赶快冷静下来,“你走路不知道发出点声音吗?人吓人吓死人的!”

宗择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去看猪圈里不安分的猪。其实比起她倒挂在二楼的姿势,应该是她更吓人一点吧?

宗择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喻宛央“哎”了两声,他又转过身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我渴了,要喝水!”

“少唱两句就没那么渴了。”宗择轻飘飘地飘来这么一句。

“大总统早就有令,行政、司法官署审理案件一概不准刑讯逼供,你这又不给吃又不给喝,又不给被子,和刑讯逼供有什么区别?”

宗择垂目轻笑一声,知道的还不少呢。

那一抹发自内心的轻虞浅笑,不期然闯进她的眼里。冷肃的唇线突现出柔美的走向,舒展的眉目像暮霭沉沉的天空里偷溜出来的一道霞光。喻宛央看得呆了一下,而他浑然不觉自己投下的惊鸿一瞥,“翩然”离去。

喻宛央晃过神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她坐到窄窄的“床”上,曲腿抱膝很是不忿。投诉、投诉,一定要投诉,并且撰文给报纸把这些黑心警察公之于众!

她在脑海里打好了一遍草稿,觉得不够震撼人心,正想着如何遣词造句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

宗择走了进来,在她身边放了一件大衣,“没有被子,先盖这个吧。”然后又把另一只手上的托盘也放在她另一边,“警察局也没什么好茶,凑合先喝着,仔细别烫着嘴。看你唱了一晚上的歌,大概肚子也饿了,先拿这个垫垫肚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淡,有一丝淡淡的打趣。似松林里漏出来的一窥月光,带着一点“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体贴关怀。

他的眸子是琥珀色的,同他的声音一样浅淡。拘留室里只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可仅仅是这样微弱的光芒,印在他的眼里也簇亮簇亮的,像是威士忌里簇了酒的冰,莹亮醉人。

对于他的画风突变,喻宛央着实有点反映不过来。

宗择说完话就出去了,铁门上锁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里。干什么贿赂我呀?美男计吗?我才不上当、不上当!

她跳下床往外看了看,走廊里没有人影了,这才噙着狡黠的微笑坐回床上,得意自己的小伎俩得手。

她不急不躁地抱着杯子喝了一口,唔,六安瓜片,居然说不是好茶。托盘上有个油纸包,上印着“喜福”两字,应该是津州喜福堂卖的。打开来是一只大麻花。咬一口香甜酥脆,吃起来相当可口。

她推测着这个麻花的来历:可能是他自己买的,也可能是同僚送的,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这样一个性子清贵倨傲的人,不大可能像自己这样拿着麻花啃吧。看他做派、衣着都西化,更有可能的是去吉士林、兰世顿那种地方买西点。那么这个麻花就没什么研究价值了。

她吃完喝完,在已经破了的裙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拿起那件大衣开始研究。

不是他刚才穿的那件,喻宛央清楚地记得他刚才穿的是风衣。这件毛呢子大衣,料子细腻独特,做工考究,看大小应该就是他的衣服。可这种天气还有人备着这么厚的大衣,确实有点怪。她突然想起家里有件黑缎美人氅,怕是他穿上更美吧。想到这里她噗嗤一笑。笑归笑,梁子是结定了,她可不打算原谅他。

喻宛央翻过大衣,在内衬里果然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唇角忍不住扬了扬,“还想瞒着身份?看我还不是能把你找出来!”

内衬的标签里绣着“鸿翔,宗”。看着像是出自名师傅之手。她记得津州城里是有这么一家制衣店,她还没来得及去呢。

喻宛央得到了信息,心满意足地想,等到挖出了他的身份,这一笔账她要好好和他算一算。现在她要构思一下准备送到报社的新闻标题。怎样的标题才能比较有冲击力,让读者能对于时下些尸位素餐的官僚警察和黑暗不民主的制度发出强有力的质询?

大衣质地柔软,没有樟脑丸的味道,也没有汗臭味或者香水、烟草味。这令她很满意,因为她向来对味道敏感。她折腾了一天,又困又累。更深露重,硬邦邦的铁床还真透出些冷意来。好在有件衣服搭着,她索性把胳膊插进袖子里,反穿起大衣,歪在床上。

闭上眼睛,细细闻着竟然能闻到极淡的白檀熏香的味道。这味道让人心神宁静,喻宛央渐渐就睡了过去。

凌晨的时候宗择稍稍在办公室里小睡了一会儿,听到外头脚步纷乱,是保安大队的队长曹守鹏带着人回来了。他边走边说,声音极大,“乖乖!以为是为个窑姐争风吃醋的打架,谁知道玩出人命来了!宗探长,你赶紧去瞅瞅,哎呦我的妈,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什么吓到过,结果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宗择才从睡梦里清醒过来,脑子还有点混沌。他刚才好像梦到了什么,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捏了捏眉心,看了看钟,不过凌晨两三点的光景。

曹守鹏语速很快,越想快点说完,但是嗓子却发干,咳嗽了几声。宗择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曹队长,先喝口水,慢慢说。”

曹守鹏解了制服的扣子,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宗择能看到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曹守鹏比他年长两三岁,是个性子耿直的北方汉子,有副行侠仗义的江湖脾气。早年也是在世道上混得有些名堂的人物,能让他“吓”出一头冷汗,那大概真是个怕人的事情。

曹守鹏接过他的杯子,是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小白瓷茶杯,不如自己的大瓷缸来着爽快。但这茶却挺好喝,可惜咕嘟一口就没了。他杯子刚离嘴边,宗择又执壶给他注满了茶。

曹守鹏在东城警察分局当差七八年,五年前宗择从天而降做了探长,辗转又听说了宗择的家世,他是相当不服气又瞧不上的。曹守鹏不是不懂官场那一套,但他天生就不是奴颜媚骨的人,只服有本事的。皮肤白皙清瘦,三天两头病一场的宗择,一副美娇娘的模样,很是不受他待见。可几年相处下来,曹守鹏却被宗择的破案效率和寡淡又正直的为人处世给折服了。

宗择放下茶壶,人走到窗户边往外看了。夜色沉沉,只有几点朦胧的灯火,耳边几声渺远的犬吠。他看到自己的在玻璃上的虚像,也变得不大真实。他转过身,双臂抱胸,等着曹守鹏的话。

宗择人虽温煦,但总有一种孤清,不大容易叫人亲近,勾肩搭背这种事情更无可能。可今天劳他执壶倒茶,曹惊诧地差点把要讲的事情给忘到脑后。直到他放下茶壶,曹守鹏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事情现在还忍不住打个冷战。

“今天晚上本来没什么事情,咱们几个兄弟闲来无事就打打牌。到了快十点,袖玉书院的一个伙计跑过来报警,说是书院里有几位爷喝大发了,为了个姑娘争得大打出手。我就带着两个值夜的兄弟跟着伙计去了。到了地方一看,就是几个外地商人点了一个叫金凤的丫头陪夜。那丫头有几个老主顾,今天碰巧也来了,两拨人就杠上了。

本来吧这也就是件小事,那几个老主顾都是城里头的败家子,素日里混蛋惯了,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嚣张得很。那几个外地商客吧,我也瞧不上,反正都是狗咬狗一嘴毛,我索性拖着一把椅子看他们打。我打算等到有人缺胳膊断腿了,我再一起把他们给带回来。

谁知道那几个人里,其中一个很有些气力,推推搡搡、拳打脚踹的,一个不小心就把条几给踹了。好家伙,这脚力气够大的,把墙都给砸了个洞。大家伙本来都去扶那个被踹倒的客商,你猜怎么着?一抬头就看到墙上的洞里露出几根手指头出来。”

大约是那场面太瘆人,曹守鹏说到这里打了个冷战,咽了口唾沫。他看了看宗择,宗择双手插兜目光微微垂着,并没有什么反应。

曹守鹏觉得有点挫败感,怎么这还不能吸引他的兴趣?于是又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那几个混账们也都吓得不敢闹了,我就让书院的妈妈找来凿子,在那墙面上凿了凿……我的妈呀,从里头扒出一个死尸来!不知道被谁用洋灰糊在墙里的。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是那人的脑袋都被砸扁了,简直惨不忍睹!”

宗择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尸体呢?”

“还放在袖玉书院里呢!书院里的人我都叫兄弟们给看住了。书院里死了人,跟那里头的人肯定脱不了干系。我这先回来,等天亮了好让下头人去申请法院的检验吏去看看尸体。”

宗择点点头,从衣架上拿了外套,“我去袖玉书院看看去,马上换值了,你和他们交代一声。”

草有一人高,但她还是猫着身子,只见着长长的叶子扑面而来。因为跑得太快,那叶子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划到脸上,比史密斯先生的针扎到屁股里还疼。

她不知道方向,天上好像是有一个月亮,细细小小的像女人的柳叶眉,却是发着光的。她顺着女人指的方向跑,脚底泥泞,看不见前路,却听到乱纷纷的狗叫声。她是不怕狗的,她很知道如何对付那些狼狗。可身后的大概不会像她自家的狗那么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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