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不带军衔的军装「海军老兵回忆团里忽来四五位将军没有帽徽领章一律隔离」

【接上篇189期】

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190

（编者注：本文系收录于回忆录中关于张逸民的公开纪念文章）

囚笼里的海鹰

——记那个年月的“英雄”

作者：王晓明

一般来说，身处基层连队的士兵要想见到一位将军，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许多士兵打从入伍一直干到退役，走完了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始终没能见到一位将军（我这儿说的是那些统兵打仗的将军）。可是那一年，我们团（海军高射炮兵第X团）里，却一下子来了四、五名将军，而且这些将军还不是蜻蜓点水，来看看大家作个秀，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后就屁股冒烟调头开溜，而是一人一个连队地住进营房，整天和士兵们睡一样的木头板床，吃一样的大灶伙食，在同样狭小的“一亩三分”地里面活动，长年累月也不见他们回家。

一下子增添了这么多朝夕相处的将军，可是奇怪，却不见我们团的领导和士兵们高兴，反而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地紧张，说话比平日里小心，行动比往日里谨慎，一张张本就严肃的军人脸庞，那些天里不由自主，又平添了好几分紧张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准定得吓你一大跳。原来这回到我们团住下的，可不是平日里那些威风凛凛、号令三军的将军，而全都是些因为“四野101事件”后身陷囹圄，正在接受“隔离审查”的将军。

我说的这一年是1974年，距离所有国人都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心惊肉跳的“101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年，大批受这次事件牵连而身陷囹圄的军队干部，这时已经被隔离审查了几年，在里面该审的审了，该问的问了，该查的查了。可在当时的条件下，却无法开庭审判，或者作什么组织结论。于是，不知道谁便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把这些人分散关押到各个分散执勤的连队“监护”看管。这时的他们虽然还穿着军装，但是已经没有了帽徽领章。每人一间独身宿舍，其实说白了那就是囚室，不准随便外出，不准和士兵们接触。一天到晚呆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闭门思过。只有每天晚饭后才能在看守士兵的监护下，在一定的小范围里走动一下，放放风。

我那时是团里的电影放映员，每天要轮流到各个连队放电影。去的时候，恰好正是这些“监护对象”出来放风的时候，于是我便有机会一个个近距离地观察这些往日远远见到都要立正敬礼，今天却能够毫不客气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的“监护”对象。真奇怪，没有了帽徽领章和身边簇拥着的参谋干事警卫员，将军们看上去也就和平常人差不多，其中一个老头还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团部农场那个养猪的刘老汉。

可是很快，关押在八连的那一位便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他看上去正当盛年，个子不高大约中等，不论任何时候，身板都挺得笔直，一颗硕大的脑袋微微仰起，让人一见，就有一股天生军人的气势扑面涌来。那颗浑圆的大脑袋看上去没有一根头发，在光线的映照下一闪一闪地放光，这不仅没有损害他的形象，反而使他浑身上下都喷溅出一股更加独特的气质，让他无论何时走到何地，都能够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地卓尔不群。

我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因为这时在我们团队，尤其是他关押着的八连，有关这个人的传闻正像海风一样汹涌地到处吹送。士兵们交头接耳地传说，原来此人就是闻名全军的著名海上战斗英雄张逸民，被关押前的职务是海军舟山基地政委。论起他的战功，那可真是声名显赫如雷贯耳，他曾经“单艇独雷”，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里顶着风浪出击，击沉了台岛的一艘大军舰。他曾在金门海域以小搏大，击沉击伤好几艘敌舰，自己的快艇也被击沉，在海上漂浮了一昼夜后才获救，但却没有丢下一个伤员……

关于此人，还有一件事当时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十年代末，大陆曾经拍摄过一部彩色战斗故事片《海鹰》，一上映就红极一时，那里面的男主角海军军官张敏，一听名字就是张逸民的谐音，而这部影片也确实就是以他为原型人物拍摄的。

这部影片让我感觉到十分亲切好奇，因为在“特殊十年”前，我曾一口气把这部“八一厂”出产的影片连着看了好几遍。这不仅因为它是当时为数不多反映新中国海军战绩的彩色故事片，战斗场面十分吸引眼球，还因为影片中饰演男女主角的，正是大陆影坛红极一时的“金童玉女”——“八一”厂演员王心刚和王晓裳。俩人在此片中俊俏的扮相，精湛的演技，当年曾经倾倒过不知多少影迷。据说王心刚主演此片后，每天都要收到几麻袋女影迷们神魂颠倒的来信。而如今，这个角色的原型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这怎能不让我年轻的心灵格外喜出望外，分外关注呢？

从此，我以一个普通士兵的目光与视野，悄悄观察着这个心目中的大英雄所能够见到的一切。

我看见他每天傍晚总是早早地、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踏上放风的路程，这时候的他光着头，将一件灰色的海军军服搭在胳膊上，白衬衫下摆整齐地扎在军裤里，衣领微微敞开，在看守人员的前面大步如风地走着……

看守他的战士悄悄告诉我：他的宿舍墙上没有别的，只贴着一幅大大的中国地图，他总是整天默默地站在地图前，久久凝望着图上那些蜿蜒曲折的蓝色海岸线，有时还会指着那上面的某一点滔滔不绝地述说：这儿的海岸线有着什么样的地形特点，战争爆发时该怎样组织战役，这个时候，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显得格外兴奋，分外向往……

我的心深深地震撼，因为我知道，只有真正会打仗的将军才会这样如醉如痴地喜爱地图。这样的人在我军历史上曾经有过两位，一位是当时刚刚折戟沉沙的林彪，另一位是大将粟裕。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在回忆录中谈起，每逢大战，这两人都会在地图前默默地端坐，如老僧入定一般地浑然忘我，眼眼只盯着那些旁人看上去只会头晕目眩的等高线经纬度，这一来看就是几天几夜这些等高线经纬度会在他们的眼前幻化，成为一片片起伏不定的地形，一幕幕急剧变化的战况，一个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战局……

我没有见过林彪，也没有见过粟裕，可是今天，却亲眼看见身边这位同样对地图爱得如醉如痴，运用得出神入化的将军。可惜如同当时的林彪、粟裕一样，他也是一位再也无法融入地图，去指挥千军万马建立功勋的将军。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海鹰，一只被关进了狭小囚笼的海鹰，尽管已经无法再去迎着海风翱翔，它却仍然仰首傲视，凝目注视着远方的千里波涛，万里云烟……

渐渐地，有关他的案情也隐约传进了我们耳朵，据说他的案情其实并不复杂，和“四野101”也谈不上有多少瓜葛。只是林的夫人有一次来舟山视察，曾和他有过一次单独的谈话。如今是死无对证，谁也不知两人那次究竟谈了些什么，是否触及到要害……于是他的案子就只好这么拖着，看不见天日地拖着。

春夏秋冬，一年又一载，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逸民像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八连，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或许只有士兵才最理解自己的将军，在我的记忆里，尽管按规定连队官兵一律不准和他有任何接触，但大家都和我一样，始终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惋惜之情，在悄悄关注着他。尽管已经折断了翅膀，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只矫健的海鹰，一只能够搏风击浪，带领我们展翅奋飞的海鹰……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心里始终刻印着那个敦实挺拔的身影，那颗夕阳下闪闪放光的脑袋，还有他凝望着海图时，那对不知怎地、显得有些略为忧郁的眼神……

如今出版的海军战史上，又出现了关于张逸民战绩的正面描述记载，网络上也有不少有关他战绩与近况的介绍，现摘录几段，算是略略释去心底多年的牵挂：

张逸民是黑龙江宾县宾安镇人，1946年中学毕业后参军，参加过12个大战役，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1951年8月，张逸民转到海军，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于海军鱼雷快艇学校和海军指挥学院。担任五年鱼雷艇长，一直是优秀艇长，担任六年鱼雷艇大队大队长，安全跑遍防区20多个海湾，40多个港口，是唯一不用领航员的全天候海上指挥员，被中央军委列为国家值班部队。人民海军鱼雷艇部队参加九次海战，击沉五艘敌舰，重创一艘。张逸民直接指挥六次海战，击沉敌舰三艘，重创一艘。他指挥的“金门海战”和“崇武以东海战”，受到中央军委通令嘉奖。尤其“单艇独雷”击沉国民党炮舰“洞庭号”，更是创造了世界海战史的纪录。故事片《海鹰》就是以张逸民指挥的海战改编的，主人公张敏的原型就是张逸民。张逸民先后荣立集体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五次。本来给他立个人一等功的奖状都印好了，但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和政委商量，张逸民“官”太大了，还是不立功的好，就没有宣布，把奖状送给张逸民作为纪念。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这样评价：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参谋长，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的三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更是冲到了距敌舰200米的生死距离发射鱼雷的，那简直是挑战死神的行为了。

我写了三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海军很佩服，说整个二次世界大战也找不出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地看里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在《张逸民回忆录》序言中，作者顾汉昌这样写道：

作者张逸民，人民海军著名战斗大功臣。从1951年到六十年代中期，他一直在海军鱼雷快艇6支队工作战斗。曾先后取得击沉美制蒋军战舰三艘、重创一艘的辉煌战绩。他所带领的鱼雷艇1大队，更是一支威震台海、无与伦比的海上尖刀部队。是台海战场上一面耀眼夺目的旗帜。跟踪采访了他半个多世纪的资深军事记者、新华社海军分社原副社长陆其明在一篇文章中对张逸民作了如此评价：“张逸民是没有英雄称号的海军大英雄。他的大智大勇和骄人战绩，在他同时代的海军军人中，无人可与他媲美！”

另一位作者记录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与他见面的情况：1993年8月的一天，我（作者）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黝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我这个40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65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60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地笑道。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二十几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类似这样的遭遇，其实绝不仅仅是张逸民一人，而是那时许多开国将军们共同的遭遇。我就知道和他同时被关在我们团的一位，大约是舰队机关的一位部长吧，因为被关得实在受不了，便给当时的某位大领导写了一封信。此信果然奏效，我们看见他不久就被提前释放出去，又恢复了工作。可是好景不长，在特殊年代，当其他将军们纷纷起身离开我们团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却把此人送回来，他又被重新关押了起来。

怎么回事？原来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了主，他写信求助的那位大首长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刚刚被关进秦城监狱的人，于是他也只好因“卖身投靠”，而“二进宫”再次受审查了。

【作者简介：王晓明，男，1954年生，年轻时曾在海军宁波高炮部队服役。1982年7月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曾任金华市文联主席，文化局长等职，已发表或出版长篇小说，人物传记等专著19部约350万字。小说作品曾入选《92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选》，多次入选《小说月报》《读者》等刊物。创作或参与创作大型戏剧、长篇电视连续剧及故事影片多部，相关作品获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文化部创作一等奖等多项。主编出版各类文学、文艺书籍十余部。】

著名作家王晓明先生

海战英雄张逸民

人民海军“海鹰”精神永放光芒！

【未完待续 敬请关注】